第11章(1 / 2)

第 11 章 Chapter 10 如何打败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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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楼下,凭栏临风。我在楼上,临窗望月。两处断肠,却为一种相思。

我和吴居蓝从山上下来时,远远地就看到院墙外竟然架着一个梯子,院门虚虚地掩着。

我怒了,这些贼也太猖狂了吧!光天化日、朗朗干坤……我随手从路旁捡了根结实的树棍,冲进院子,看到人就打。

「哎哟——」江易盛边躲边回头。

我傻了,立即把棍子扔掉,「我……以为又是小偷。你怎么翻到我家里来了?」

江易盛怒气冲冲地说:「我怎么翻进了你家里?你告诉我,你怎么不在家?我打你手机关机,敲门没有人开门,我当然要翻进来看一下!你不是和我说你会在家睡觉吗?出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我抱歉地说:「我的手机掉进海里了,接不到你的电话,也没有办法打电话通知你。」

「那你出门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出门时手机总没有掉进海里吧?」

我心虚地说:「对不起,我去找吴居蓝了,怕你会阻止我,就没告诉你。」

「我能不阻止你吗?黑灯瞎火的,你能到哪里去找人?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去找吴居蓝,但你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告诉你,就算吴居蓝在这里,他也得阻止你!」

我求救地回头去看吴居蓝,吴居蓝却倚着院门,凉凉地说:「骂得好!」

江易盛这才看到吴居蓝,愣了一愣,惊喜地说:「吴大哥,你回来了?」

吴居蓝微笑着,温和地说:「回来了。」

江易盛看到他脚上包着我的外套,关心地问:「你脚受伤了?」

「没有,丢了一只鞋子。」吴居蓝说着话,坐到厨房外的石阶上,解开了脚上的外套。

江易盛放下心来,对我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真把吴大哥找回来了。」

没等我得意,吴居蓝说:「没有她,我也会回来的。」

我瘪着嘴,从客厅的屋檐下拿了一双拖鞋,放到吴居蓝脚前,转身进了厨房。

江易盛对吴居蓝说:「你平安回来就好。那四个歹徒……」

「我跳下海后,他们应该逃走了。」

江易盛满面震惊地问:「你从鹰嘴崖上跳下了海?」

「嗯。」

从鹰嘴崖上跳下去竟然都平安无事?江易盛不敢相信地看我,我耸耸肩,表示我们要习惯吴居蓝的奇特。

江易盛问:「要报警吗?」

吴居蓝说:「算了!」

江易盛默默地想了下,觉得只能算了。吴居蓝的身份有点麻烦,而且那些人没有造成实际伤害,就算报了警,估计也没多大用处。

吴居蓝看到我在厨房里东翻西找,他说:「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

我拿着饼干说:「我饿了,吃点东西就去换衣服。」

吴居蓝对江易盛说:「我去做早饭,你要早上没吃,一起吃吧!」

我忙说:「不用麻烦,我随便找点吃的就行。」

吴居蓝淡淡说:「你能随便,我不能。」

我被吴居蓝赶出厨房,去洗热水澡。

等我洗得全身暖烘烘,穿上干净的衣服出来,吴居蓝已经做好三碗阳春面,还熬了一碗姜汤。

我把一碗面吃得一点不剩。

吴居蓝问:「昨天你没好好吃饭吗?」

江易盛冷哼,张嘴就要说话。

桌子下,我一脚踩到江易盛的脚上,江易盛不吭声了。

我端起姜汤,笑眯眯地说:「是你做的面太好吃了。」

吴居蓝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不要用脚踩着江易盛,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

我大窘,立即乖乖地把脚缩了回去。

江易盛哧哧地笑,「小时候,我们三个,人人都认为大头和我最坏,可我们是明着嚣张坏,小螺是蔫坏蔫坏的,我们干的很多坏事都是她出的主意。」

我振振有词地说:「那些可不叫坏事,那叫合理的报复和反抗。」谁叫我斗争经验丰富呢?从继父斗到继母,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曲线斗争、背后捅刀。

江易盛微笑着看了我一会儿,对吴居蓝说:「我十一岁那年,爸爸突然精神病发作,变成了疯子。这成了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之前我是多才多艺、聪明优秀的乖乖好学生,老师喜欢、同学羡慕;之后大家提起我时都变得很古怪,老师的喜欢变成了怜悯,同学们也不再羡慕我,常常会叫我『疯子』,似乎我越聪明就代表我神经越不正常,越有可能变成疯子……」

我打断了江易盛的话,温和地说:「怎么突然提起这些事?」

江易盛朝我笑了笑,继续对吴居蓝说:「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被人赞美、被人羡慕,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么急剧的人生意外,变得寡言少语、自暴自弃。被人骂时,只会默默忍受,想着我反正冲早真的会变成个疯子,什么都无所谓。那时候,我妈妈很痛苦,还要带着爸爸四处求医,根本没有精力留意我;老师和同学都认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我的变化理所当然,只有一个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的同学认为我不应该这样。她骂跑了所有叫我『疯子』的同学,自说自话地宣布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理她,她却死皮赖脸地缠上了我,直到把我缠得没有办法,不得不真做她的朋友。她带着我这个乖乖好学生做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还煽动我连跳了三级,我觉得我已经疯了,对於会不会变成疯子彻底放弃了纠结。」

江易盛笑嘻嘻地问吴居蓝:「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就是那个现在正在死皮赖脸地纠缠你的女人!」

我说:「喂!别自言自语当我不存在好不好?」

江易盛收敛了笑意,对吴居蓝严肃地说:「对我而言,小螺是朋友,也是亲人;是依靠,也是牵挂。我非常在乎她的平安。飞车抢劫、入室盗窃、深夜遇袭,已经发生了三次,如果这些事和你有关,请不要再有第四次!」

我用力踩江易盛的脚,示意他赶紧闭嘴。江易盛却完全不理我,一直表情严肃地看着吴居蓝。

吴居蓝说:「我现在不能保证类似的事不会发生第四次,但我可以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在场,小螺会平安。」

江易盛深深地盯了吴居蓝一瞬,笑起来,又恢复了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样子,一边起身,一边说:「两位,我去上班了!听说医院会从国外来一个漂亮的女医生做交流,你们有空时,帮我准备几份能令人惊喜的情人套餐,我想约她吃饭。」

我忙说:「神医,记得让你朋友帮忙继续追查那两个小偷。」

「知道。」

目送着江易盛离开后,我对吴居蓝说:「江易盛刚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现在也只是猜测这三件倒霉的事应该有关联,不是偶然事件。」

吴居蓝说:「你们的猜测完全正确。」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上次说,抢你钱的人手上长了个黑色的痦子?」

「是!」我伸出手大概比画了一下那个痦子的位置。

吴居蓝说:「在鹰嘴崖袭击我们的那四个人,有一个人的手上,在同样的位置,也长了一个痦子。」

没想到这个小细节帮助我们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看来三次事件真的是同一伙人所为,他们肯定别有所图。

我小心翼翼地问:「吴居蓝,你以前……有没有很讨厌你、很恨你的人?」

「有!」吴居蓝十分肯定坦白。

我心里一揪,正想细问,吴居蓝又说:「不过,他们应该都死了。」

我失声惊问:「死了?」

「这次我上岸,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你。待在陆地上的时间有限,认识的人也很有限,除了周不闻,应该再没有人讨厌我了。」吴居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可不想和他讨论这事,赶紧继续问:「那以前呢?」

「我上一次上岸做人,我想想,应该是……公历纪元1838年,本来想多住几年,但1865年发生了点意外,我就回到了海里。」吴居蓝轻描淡写地说:「那次我是在欧洲登陆的,在欧洲住了十几年后,随船去了新大陆,在纽约定居。就算那些仇恨我的人有很执着的后代,也应该远在地球的另一边,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

我风中凌乱了,整个人呈石化状态,呆看着吴居蓝。他说一八、一八几几年?欧洲大陆?新大陆?他是认真的吗?

吴居蓝无声叹息,「小螺,我说的都是实话,这就是我。我不是合适的人,你应该找和你般配的人做伴侣……」

我脑子混乱,脾气也变得暴躁了,「闭嘴!我应该做什么,我自己知道!」

吴居蓝真的闭上了嘴巴,默默收拾好碗筷,去厨房洗碗。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走到厨房门口说:「吴居蓝,你刚才是故意的!同样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换一种温和的方式告诉我,却故意吓唬我!我告诉你,你所有的伎俩都不会有用的,我绝不会被你吓跑!」

我说完,立即转身,走向客厅。

连着两夜没有睡觉,我头痛欲裂,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都是在挑战我的承受极限,脑子里的每根神经似乎都受了刺激,完全不受控制,纷纷扰扰地闹着,让我没有一丝睡意。

我拿出给客人准备的高度白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玻璃杯,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下。

烈酒像一团火焰般从喉咙滚落到胃里,让我的五脏六腑都有一种灼热感,我的精神渐渐松弛下来。

我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无力地倒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有盖,就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将睡未睡时,我感觉到吴居蓝抱起我的头,让我躺到枕头上,又帮我盖好了被子。

我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甚至想抱抱他,但醉酒的美妙之处,或者说可恨之处就在於: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偏偏神经元和身体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就是掌控不了身体。

吴居蓝轻柔地抚过我的头发和脸颊,我努力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他冰凉的掌心,表达着不舍和依恋。

吴居蓝没有抽走手,让我就这样一直贴着,直到我微笑着,彻底昏睡了过去。

晚上七点多,我醒了。

竟然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肯定要睡不着了,难道我要过美国时间吗?

美国,1865年,十九世纪的纽约……距今到底多少年了?

我盯着屋顶,发了半晌呆,决定……还是先去吃晚饭吧!

我洗漱完,紮了个马尾,踢踢踏踏地跑下楼,「吴居蓝!」

「吴、居、蓝!」

客厅里传来江易盛的声音,他学着我阴阳怪气地叫。

我郁闷地说:「你怎么又来蹭饭了?」

「我乐意!」江易盛手里拿着一杯红酒,腿架在茶几上,没个正形地歪在沙发上。

我对吴居蓝说:「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不用特意给我做,你们剩下什么,我就吃什么。」

吴居蓝转身去了厨房。

江易盛把一部新手机递给我,「我中午去买的,还是你以前的号码,吴大哥的也是。你给我一部手机的钱就好了,你的算是生日礼物。」

我笑嘻嘻地接过,「谢谢!吴居蓝的手机呢?给他看过了吗?」

「看过了。」江易盛指了指沙发转角处的圆几,上面放着一部手机,「你们俩丢手机的速度,真的很霸气侧漏!」

我没有理会他的讥嘲,拿起吴居蓝的手机和我的对比了一下,机型一样,只是颜色不一样。我满意地说:「情侣机,朕心甚慰!」

江易盛不屑,「你那么点小心思,很难猜吗?」

我不吭声,忙着把我的手机号码存到吴居蓝的手机里,又把他的手机铃声调成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我的选择无关审美和喜好,只有一个标准,铃声够响、够长,保证我给吴居蓝打电话时,他肯定能听到。

江易盛等我忙完了,把一个文件夹递给我,「我刚让吴大哥看过了,他完全不认识他们,也想不出来任何相关的信息。」

我翻看着,是那两个小偷的个人信息,以及帮他们做取保候审的律师和保证人的信息。

一行行仔细看过去,我也没看出任何疑点。普通的小偷,普通的犯罪,保证人是其中一人的姐姐,律师是她聘请的。

我叹了口气,合上文件夹,「这两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们不说,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别着急,这才刚开始追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江易盛说。

「我不着急,着急的应该是那些人。如果我的猜测正确,他们一定有所图,一定会发生第四件倒霉的事。」我拍拍文件夹,「既然暂时查不出什么,就守株待兔吧!」

虽然我说了别麻烦,吴居蓝还是开了火,给我做了一碗水晶虾仁炒饭。

他端着饭走进客厅时,我正好对江易盛说:「那些坏人不是冲着吴居蓝来的,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为什么这么推测?」江易盛问。

我瞟了吴居蓝一眼,说:「反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些坏人不是冲着吴居蓝来的。既然排除了他,那就只可能是我了。」

「把你的充足理由说出来听听。」

「我不想告诉你。」

江易盛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沈大小姐,你应该很清楚,那些人究竟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吴居蓝来的,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处理方式。这么重要的判断,你不告诉我?也许你的判断里就有线索!」

我蛮横地说:「反正我是有理由的,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江易盛话是对着我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吴居蓝,「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问题,而是起码的分析和逻辑。你和吴居蓝比起来,当然是吴居蓝更像是会惹麻烦的人。」

我苦笑着说:「可是这次惹麻烦的人真的是我,虽然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的判断理由等我想说时我会告诉你。」

江易盛说:「好,我不追问你理由了,就先假定所有事都是冲着你来的。」他一仰头,喝干净了红酒,放下杯子对吴居蓝说:「在查清楚一切前,别让小螺单独待着。」他站起身,对我们挥挥手,「我回家了。」

我端起炒饭默默地吃着,吴居蓝坐在沙发另一头,静静地翻看着一本书。

我偷偷地瞄了几眼,发现是纪伯伦的《先知》,心里不禁窃喜,因为纪伯伦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知道吴居蓝喜欢看我喜欢的书,就好像在这无从捉摸的大千世界中,又发现了一点我和他的牵绊,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让人欣喜。

等吃饱后,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对吴居蓝说:「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吴居蓝没有一点愧疚感,他一边看着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建议:「你可以给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他。吴居蓝不为所动,淡定地翻着书,任由我瞪。

我瞪着瞪着,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细细地打量,从头仔细看到脚,完完全全看不出一点异样。

如果不是吴居蓝时时刻刻逼着我去面对这个事实,我恐怕会很快忘记昨晚的所见吧!因为我在心理上并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暗暗庆幸着他每月只有一夜会变成……一条鱼。

我知道,吴居蓝不是不喜欢我,只是除了喜欢,他还有很多要考虑的现实,任何一个我猜到或者压根儿没猜到的现实,都有可能让他止步。

吴居蓝说:「下个月圆之夜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我……」当时,他话没有说完,我想当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现在,我才明白,他压根儿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继续说,不是话未尽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觉得不应该有下文了。

这个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强要来的!但是,既然没脸没皮地要到了,我就没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关系的开始都会有怀疑和不确定,因为我们早过了相信「真爱无敌」和「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龄了。有怀疑和不确定是正常的,那是对自己更负责的态度,所以才要谈恋爱和交往,谈来谈去,交来往去,一点点了解,一点点判断,一点点信任,甚至一点点妥协,一点点包容,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经对这个世界充满悲观和不相信了。吴居蓝年龄比我大,经历比我复杂,我允许他有更多一点的怀疑和不确定。只要他还喜欢我,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我们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让时间去打败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

我坐到了吴居蓝身旁,轻轻地叫了一声「吴居蓝」,表明我有话想说。

吴居蓝合上了书,把书放到茶几上,平静地看向我。

我试探地握住了吴居蓝的手,他没有排斥,可也没有回应,目光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看着我,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对他而言,我的触碰,别说心动涟漪,就连烦恼困扰都不配给他造成。

如果换成别的女孩,只怕早就羞愧地掩面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没脸没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挠他的掌心,他一直没有反应,我就一直挠下去,挠啊挠啊,挠啊挠啊……吴居蓝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没完没了的撩拨。

我心里暗乐,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我们聊天吧!」

「聊什么?」

「随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对我的事情感兴趣,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吴居蓝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这么快就不再逃避,决定面对一切。他盯着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年龄。」

吴居蓝说:「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谓山中无日月,你们计算时间的方式对我没有意义。」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说你上一次登上陆地是1838年,在欧洲。你一共上了几次陆地?」

「现在的这一次,1838年的一次,还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经历还算简单!我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第一次登上陆地是什么时候?」

「开元八年。」

我没有再问「在哪里」,因为这种年号纪年的方法,还有「开元」两个字,只要读过一点历史书的中国人都知道。虽然已经预做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我还是被惊住了。

我愣愣出了会儿神,猛地跳起来,跑到书房,抽出《唐诗监赏辞典》,翻到王维的那首诗,一行行地快速读着:

青青山上松,

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

心相忆,

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

亭亭迥出浮云间。

终於、终於……我明白了!当日吴居蓝的轻轻一叹,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尽在不言中」的感觉,而是真的千古光阴,尽付一叹。

我状若疯狂,急急忙忙地扔下书,匆匆坐到电脑桌前,搜索王维:公元701年—761年,唐朝着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号摩诘居士。

我刚想搜开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吴居蓝走到我身后,说:「开元八年,公元720年。」

吴居蓝进入长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那一年,王维十九岁,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诗酒年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如烟,都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你认识王维?」

「嗯。」

难怪我当时会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听着很奇怪。

我大脑空白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着名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

原来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岁,正是「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的年少飞扬。

那时的吴居蓝也是这样的吧?风华正茂、诗酒当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喃喃问:「你认识李白?」

「喝过几次酒,比过几次剑。」

「杜甫呢?」

「因为容颜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处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见过子美。」

吴居蓝的表情、语气都很平淡,我却不敢再问。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从歌舞昇平到天下殇痛,隔着千年光阴读去,都觉得惊心动魄,难过惋惜,何况身处其间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为什么不回到海里?」

吴居蓝淡淡而笑,「那时的我太年轻,又是第一次在陆地上生活,稀里糊涂太过投入,什么事我都无能为力,却又什么都放不下。」

「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历六年,公元771年,我从舟山群岛乘船,东渡日本去寻访故人。我到日本时,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后,回到了海里。」

从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兴衰、悲欢离合,看着无数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气为君饮」,还是「风流肯落他人后」,都成了皑皑白骨,对寿命漫长、一直不老的吴居蓝而言,应该相当於过了几生几世,难怪他看什么都波澜不兴、无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千年之后,才会再次登上陆地,还是一块全无记忆的大陆,那些镌刻於记忆中的欢笑和悲伤都太过沉重了!

我走到吴居蓝身前,温柔地抱住了他。

吴居蓝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你不怕吗?」他的声音和他的体温一样冰凉,好似带着千年时光的沧桑和沉重。

我的头伏在他怀里,双臂用力抱紧他,希望我的温暖能融化一点点他的冰凉,「令我畏惧的是时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见、触得到的是我,不是时光。现在你还年轻,觉得无所谓,可十年、二十年后呢?我依旧是现在这样,你会变成什么样?」吴居蓝一动不动地站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言辞却犀利得像冰锥,似乎要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这一瞬间,我真恨吴居蓝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让我有半点糊涂,也不肯让我有半点逃避,总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对我的感情,但是,他却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开,逼迫我放弃自己的感情,放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