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2 / 2)

娘子合欢 尘殇 4885 字 1个月前

只许久不见,气色倒是好了许多,虽还是清清瘦瘦的,却不见他咳嗽了。着一件纯黑的薄棉春裳,袖口绣着竹青色的精致藤纹,那还是三年前她为他制的旧款,穿在他完美的身型上却依旧笔挺挺的,飘逸极了。

可惜她已经不爱他了,一看到他,除了旧恨剩下的便是哀伤。从前还好,只恨他对她无名的恨与折磨、恨年少时愚蠢付出的情和那虚伪的人。如今呢,却又平添了无数跨不过的新伤,是他让无辜的她,替那作呕的狗太尉背负了十余年的冤枉债;让她苦命的娘亲一世凄苦,连最后的死都不得好下场……一切的一切,都缘自他在漠北突然出现的那个夜晚,你让她如何还能回去与他重新开始?

就如被撕裂的肌肤,刚刚才解了线恢复了平滑,结果轻轻一扯又裂开来,此时的痛比之先前却是几倍的更甚了……她对他的情亦是如此,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是无果的孽缘,屡屡纠缠只能是恨上加恨、痛上加痛,她倒情愿喝下满满一碗的孟婆汤,情愿从来没有遇到过那场少时的欢爱。

「~~家么?我的家只在我心里……你真心不该再来这里,他会杀了你的。」青娘扭过头,刻意不去看锻淩钰濯濯潋灩的眸子。

只这一瞥,却看到不远处马车上犹抱琵琶欲遮面的两张美艳脸孔,知道她们此刻定然在猜度着她与锻淩钰到底如何奸/情,也罢,反正都是已决定要走的人了,干脆「哧哧」笑了起来。

「嗬~~要我帮你杀了她们么?」锻淩钰却不理会她的冷淡,一路风尘仆仆,在玄柯布置的无数暗卫眼皮下悠然晃进城来,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神色有些疲倦,又用好看的眼睛瞟着那辆精致的马车:「被人嘲弄的感觉很不好是么?我眼中的宝贝,可不许被人如此轻贱……他既负了我的小合欢,那我便连他一起杀掉好了~」

薄凉手指轻抚着青娘素淡的脸颊,勾着唇,想笑,最后却长叹了气抬头去望灰蒙的天空。

「……我的事,不用你管。」青娘抿着唇,不愿看他此刻眼中对她的可怜。她才不需要被人可怜,亦不觉得自己有被可怜之处。经了那样的生生死死,她欠他的早已还清,他欠她的她不也需要他还,今日了断了,这一辈子的缘分就算是尽了。

「你的事,只能我来管。」锻淩钰捏起青娘尖尖下颌,逼她与自己直视。他耐着性子哄她到了此刻,她却还是对他这样冷淡。这冷淡,将他与她隔开在两个世界,靠得这么近,他却如何也触摸不到她。

一向运筹帷幄的玉面夜叉终於是有些懊恼了,森冷的嗓音发着狠:「我的小合欢,你莫要忘记,你从灵魂里都是属於我玉面的。我纵容你在外头玩了这许久,如今我来接你,你不回去也须同我回去……」

「我不会同你回去!」青娘扬声打断了他,明明告诫自己无数次已经对他不爱不恨,如何心跳还是快得这般夸张?

可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此刻若不说,将来即便她失忆了他亦还是要来纠缠。

「锻淩钰,你该醒了!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我们之间隔了那样多的仇与恨,跨不过、抹不掉,我一看到你想起来的便全都是苦。这一世你我无论如何是再不可能了,给我们互相一条生路不好么?」

头顶上方男人的脸色一瞬煞白,青娘心口开始疼痛,用力咬着唇:「……你总怪我狠心爱了别人,你却永远不自知,从一开始到现在,你从来就也没弄明白过什么叫做男人对女人的爱!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给我的,尽都是我不想要的……你问我为什么愿意和他,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因为直到遇上了他,我方才明白自己原来还是个女人!原来女人还可以被那样疼那样爱!」

女人的声音那般薄凉,即便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被伤的准备,可是心还是抽痛了,锻淩钰强抑下胸腔里涌出的一口血腥,凉凉笑起来。

嗬嗬,还用得着让她来告诉自己什么叫□么?他都用心头血为了植下了锁情的合欢,如若这都不叫□,那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什么爱了。

他从来没告诉过她,合欢乃是双生相锁的情盅,种花的人将情锁在了花体里,花体又将情锁给初次沾花的人。

她怀了他的孩子,一个人蜷在床上战战兢兢地埋着头,不言也不语。那样小的她肚子里竟然还能装下一个小小的人,长大了以后还会喊他叫「爹爹」,多么奇妙的一件事啊;可是他又恨她的姓,恨她骨子里淌的血……怕自己杀掉她,终於是心软了,用心头之血将他的心锁在了她身上,一世便再难逃她的情;

以为她还会和从前一样乖乖的闷在屋子里,顺从地给他做暖/床的女人,让他爱宠她、滋养她,一直到合欢成熟……可是万万没想到,她却忽然一转眼便逃跑了,甚至将初次的合欢送予了旁的男人,轻易被那家伙锁去了心魂……真该死啊,他要杀了他!

锻淩钰好看的凤眸里掠过一丝杀气,玩味勾唇道:「贱人,所以你就宁可留在他这里,被人看低被人嘲讽,也不肯随我回去做人上人了?我将花幽谷变成你我二人的天堂,冒着性命危险来接你,你却是这样对我……真让我好生心凉……」

低下头轻轻吻过青娘微颤的唇:「或者,你连自己生下的骨肉也不肯要了么?」

话音方落下,黑暗的角落里便适时地蠕出来一个矮墩墩的小团子,粉嫩小脸上挂着两条干涸的泪,手上拿着半串糖葫芦,软绵绵地唤了一声:「娘~~」

才唤完,衣襟便被那个漂亮爹爹揪了过去……好痛啊,可怜得川儿红红小嘴一瘪一瘪,半串糖葫芦都快要抖到地上了……这个爹爹真是个坏人,要我假假装得这么可怜,还要对我这样凶。

「你看,他整日的哭着要你,我怎么哄也哄不住。又不想背着你太早杀掉他,只好冒着性命风险带他来看你……」锻淩钰捏着川儿粉嘟嘟的小脏脸,表情很是厌弃。

「嘤嘤……」川儿赶紧咽掉半颗糖葫芦,掉下来两串泪。

日盼夜盼我的儿啊……青娘低头看着川儿圆鼓鼓的小肚子,眼睛忽然就红了,弯下腰把川儿抱起来。

她所有最困难的日子都离不开川儿的陪伴,先在她的肚子里乖乖睡着觉,出来了每日又总在她的眼皮下与她伶仃相倚,他就是她的命啊。这些日子,最怕的就是忘掉他,可是忘掉了心空,忘不掉心痛,痛极了只好缠着玄柯不停要着他的情和欲……噩梦一般恶性循环的日子,想起来都害怕。

「宝贝儿,你去了哪里?」亲昵着他的小脸蛋,熟悉的软绵绵的味道,一瞬间心都要化成水了。

川儿小手紧紧环着娘亲的脖子,心里头委屈极了,这么久没见,每个梦里头都是娘亲的笑脸,可是娘亲见了他,竟然不对他笑,竟然还哭鼻子。

想了想,只好不情不愿地将半串糖葫芦递过去,抿着小嘴巴小气极了:「给,给你吃一口。」

「好、好,娘亲吃,我的乖儿子。」青娘眸子里水汪汪一片,也不计较川儿沾过的口水,含了一颗下去。此刻哪儿还记得方才被人嘲弄过的凄惶?这时候她就是世界上顶顶幸福的女人啊。

川儿心疼极了他仅有的两颗糖葫芦,见爹爹又恶劣瞪他,只好伸出小手替青娘抹掉了眼泪:「不哭不哭,爹爹打屁股。」

几时竟将「爹爹」叫的如此顺口了,糯糯的称呼从他两片小唇中蹦出来,怎生的如此好听?青娘来不及细想,忙弯腰就去扯川儿精致的小棉裤,果然白色小内裤上沾着几丝素白的绒毛,立时眉头便竖起来:「你打他?」

简短的质问,凶巴巴的。

那模样直看得锻淩钰一瞬恍惚,却爱极她此刻对他的凶。凶也比刚才对他的冷漠好啊,就好似一个因丈夫教坏儿子而生气的贤良小妻子一般,实在可爱极了。

眷恋这一刻难得的温情,薄唇暗暗勾起来一抹惑人的倾城浅笑,往青娘削肩上亲昵揽去:「总尿床,你我的房间都不够他换着睡,不打两下哪儿长记性?」

这一刻又复了一开始的宠溺,好像方才青娘一番耿耿的言辞从来就没有说出来过……他总是这样,如何也不肯死心……

青娘刻意避开来,冷冷道:「我要带走他。「

「走?送去给那个男人做儿子?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子嘲弄欺负么?……妄想!我的小合欢你几时变得这样狠?你到底想要怎样挑战我的底线?我不要他,你偏偏要生下他,如今你若不回来,我便只剩下他一个亲人。再要送了你,我还剩下什么?」

锻淩钰怒了,再也伪装不了柔情,修长的手指用力捏着青娘下巴,逼着她看他。可是青娘的眼里没有他的影子,他心里便存了更多的恨。

他说:「……除非你同我回去,否则,你永远别想再见到这只小东西!明日傍晚我来接你,你若不同我走,我便杀了那个男人;你若乖乖同我走,我兴许一高兴,便放过他……你该知道的,夜叉的秉性。」

一柄素白绒扇对着川儿冷冷一指:「下来!」好看的凤眸里森幽幽的,他发怒的时候,就好似地狱修罗一般,连带着周遭一片的空气都浮着一股阴寒之气。

川儿不肯,死死裹着娘亲的脖颈不肯松开……可是他又看到爹爹面罩下的眼睛好像很痛,痛得很难受的样子,只好委屈地从青娘怀里滑下的。

「娘亲,你要来……」奶声奶气的嗓音里很可怜的含着哭腔。

「好啊,娘一定来。」青娘笑着抚了抚川儿后脑一片软绵绵的发,眼睛却开始发酸,眨了眨,不让里头的脆弱掉出来。

她知道锻淩钰的心思,此刻心中无力到了极点……那个13、4岁的端端美少年啊,从一开始他便注定了夜叉的品性不是么?他永远不懂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总是将责任归咎於身边的其他,曾经是,现在还是。

得了娘亲的应允,川儿终於一扭一扭的走了。父子两的背影在稀薄阳光下映出一圈淡淡的黄光,有风吹来,将那飘逸的长裳吹得呼呼直响,好似下一秒他们便要如嫡仙一般腾空消逝。

青娘一眨不眨地看着,不愿让自己错过一分一毫。

想是锻淩钰走得快了些,才走了几步,川儿跟不上,小脚儿互相绊了一下,就要往地上跌去——

「小心——」青娘失声惊呼。

只才开口,那就要栽倒的小儿却被一旁清瘦的男子腾空掠起。

「笨蛋,连路都不会走。」男子嘴上斥责着川儿,却小心拍掉他身上的灰,将他小小的身子裹进了他怀里。

「爹爹,要娘亲。」川儿还要得寸进尺。

「讨债的小东西,你娘亲一定会回来……」锻淩钰笑着回过头,好看的凤眸泛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已布好了局,你最好还是同我走。不要逼我杀他,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青娘凉凉地笑看他走远……哧哧,做得出来又如何,如果一个男人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了,那么死了,她也不觉得可惜。

巷子深处很快没了二人的身影,身后忽然有微不可闻的脚步响起,青娘回过头,看到那个晃着空荡荡右臂的不羁男子:「……几时上路啊?」

「明日午后吧。」男人淡淡应着,眉宇间的纠结与怜惜不须用语言形容。

青娘便笑:「哧哧~~好啊,我这张让人看不起的脸皮也终於该换一换了。」自负的夜叉啊,他只想着像从前一样摆布她,却忘了她自己也生着两只健全的脚呐……反正他已经可以做个很好的父亲了,比那个狗皇帝好个千百倍……

这人世间啊,有些情,不是你想要就能要到的;有些恨,也不是你想忽略就能忽略的。得到了比失去更痛苦,那还不如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反正她早晚也要将前尘往事都忘尽,那就忘了好了,情愿落个一场空……女人的狠,都因被迫到了极致,她如今越发的理解紫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