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绣玥站在檐下, 从圆明园抬头看向天边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她低下头笑笑,七月暑热, 皇上他最怕热,此行躲去了避暑山庄, 途中有了这场雨, 他该会少受些罪了。
这样她也就放心了。
从有了五阿哥,皇上他便说什么都不再忌口, 少了诸多顾忌, 这两年一到酷暑时节,连圆明园都住不下去,要到承德避暑山庄才能得一二安生。
「小姐, 」宝燕提了把雨伞走过来,「眼见着要下雨了, 咱们还是别在这站着了, 回韶景轩罢。」
「皇后娘娘晚上在长春仙馆设下酒宴,说是新得了些葡萄美酒邀嫔妃们同饮,皇上如今启程不在圆明园中,小姐若去晚了, 怕是又要被諴贵妃她们挤兑一番呢。自从有了五阿哥后,她们可是愈发地横竖都瞧小姐不顺眼。」
绣玥在原地没有动,依旧望着天,问了句:「皇上启程有几日了?」
「说起这个,小姐为何不劝劝皇上, 」宝燕嘟囔着道:「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才过去三天,圣驾便摆驾去了避暑山庄。」
『好不吉利』四个字被她压了下去,她低下头掐着手指算算,「算上今天,该是启程的第七天,最晚明天皇上也就该到承德了。」
宝燕瞧着绣玥的模样,调侃了句,「小姐私下这样记挂皇上,何不七日前就跟着皇上同去,原本皇上就要带着小姐的,也不至於现在在这里牵肠挂肚,日夜思念。」
「五阿哥才六岁,舟车劳顿他哪里受得了这份辛苦。」绣玥低下头,慧湣几年前夭折,她跟皇上就只剩下绵愉这一个孩子,再受不得出一点差错了。
她回过身睨了宝燕一眼,「再说皇后和诸位嫡出的阿哥都在圆明园,我跟绵愉单独缠着皇上像话么。」
「走罢。」绣玥瞧瞧自己的衣着打扮,还算合体,「咱们直接去长春仙馆,别回邵景轩了,不是说怕去冲了么。」
说走就走,她带着宝燕一路沿途瞧着美景,水泉清澈,风光□□,犹在仙境中穿梭,心情畅快的很。
步行了将近一个时辰,长春仙馆外已可听见殿内的丝竹管弦之声悠悠然响起,绣玥在门外驻足,宝燕上前对汪福寿道:「请公公通传一声,我们如妃娘娘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汪福寿点头,转过身去,刚刚示意两侧将殿门打开,身后便有几个急匆匆的侍卫一个箭步火速冲进了大殿内。
绣玥当时印象很深,她始终记得汪福寿在门口来不及阻拦的那个气急败坏的神情,还转头对宝燕眨了眨眼睛,便听到大殿内一声高亢的哀嚎:「皇后娘娘!皇上驾崩了!」
那一声细细的,尖尖的,好像一根极细的针,一点一点刺穿进绣玥的耳鼓,令她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烦躁,再记不清当时殿内此起彼伏的哭声,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长春仙馆被送回了邵景轩,直到她在房间里,看到了罗汉床上散落的那件衣裳。
那是几天前皇上在圆明园陪着她骑马射箭,被箭矢勾破了常服,回到邵景轩的时候,就随手换下来扔在了罗汉床上。
她原本犯懒,衣裳一直扔在那,总共也才缝补了两针,原本还想着,皇上从避暑山庄回来见到那件常服,定然又要嘲讽她几句。
绣玥突然冲进内室,大力地将药匣抽出来摔在地上,捡起从里面滚落的一堆药瓶, 「宝燕!宝燕!」
「小姐!」宝燕闻声跑进来,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小姐,皇宫和行宫里现在都乱成一团了,听说是找不到遗诏,咱们要快点随着皇后仪驾赶回宫去,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呀小姐,耽误不得!」
「咱们去承德避暑山庄!」
绣玥搂着怀里的一堆药瓶,斩钉截铁道:「现在就走,皇上在行宫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咱们去救驾!」
说什么突然的中暑!简直是无稽之谈!陈德的行刺、淳嫔的谋害皇上他都安然无恙,这样一点小病小痛,怎么可能会突然暴毙在承德!
「我不信……」绣玥摇摇头,「皇上总是这样,这回不知道又是临时起了什么主意来捉弄人,八成又来是试咱们会不会去救他,」绣玥对宝燕笑笑,「皇上都六十的人了,还总是玩这些花样。」
说着她便要向门外走,宝燕瞧她的样子,眼泪霎时便流下来了,她拼命扯住绣玥,「小姐!小姐!你别这样,皇上他,他真的……」
绣玥摇摇头,她看向罗汉床上那件散落的常服,皇上走的时候吩咐了,他回圆明园之前,要她把常服缝补出来,再带着她去射箭。
去晚了,又扔下皇上一个人在那里,他会寒心的。
圆明园里到处都是哭声,绣玥始终没掉一滴眼泪。
不过就是去行宫避暑而已,几日的工夫也就回来了,不过就是中了点暑气,怎么会回不来呢。
她不信。
回宫的路上,上上下下都哭成了泪人,皇后和贵妃在途中瞧着绣玥一脸如常的平静,几次三番沉了脸,就连奴才们对永寿宫的主子也是颇多微词。
绣玥对此却是无知无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和皇上之间的默契,皇上一定会回来的。经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五阿哥才六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皇上怎么肯忍心将她和孩子抛下。
回到永寿宫的第一天,她用过晚膳,便走到门口处,吩咐柔杏给她搬一把椅子,静静地对着永寿门的方向。
第二天的晚上亦如是。
第三天的晚上亦是如此。
绣玥望着那道门,好像下一秒,它就会突然被打开,然后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端着天子的架子,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宫人,故作倨傲地走进门。
他从来都不回事先通传。从她入宫那天起,皇上第一次来她的宫里,他便是这样,每一次都故意让她措手不及,然后找机会奚落她一番。
有几次,她坐在门口快要睡着了,仿佛忽然听到皇上在唤她:绣玥。
皇上一定会回来的,突然从这道门走进来,又想给她一个出其不意,她越来越深信这一点。
一直到十几日后,宫中传来他的棺柩被运送回来的消息。
那一天宝燕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询问,要不要去……看看皇上。
「小姐……皇后娘娘、皇太后带着太妃们都在干清宫外跪着,新帝已经继位,咱们现在无依无靠,是不是也过去——」
绣玥只瞧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在瞧着别处。宝燕见她的样子,心里有些没底,「小姐,你别吓我呀。」
当晚宝燕有点不放心,到门口去看,果然不见了那把椅子,和日日守在门口处的那个身影。
宝燕慌了,新帝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再不是皇上护着小姐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可不是小姐还能任意妄为的时候呀!
新帝与皇太后情同母子,只要皇太后的一句话,往后小姐和五阿哥在宫中的日子便会生不如死,万劫不复,小姐她怎么还出去乱跑呢!
晌午她听宫里的奴才们传言,皇太后和諴贵太妃对永寿宫不去给皇上守丧的事情十分不满,她一直瞒着,这个时候,可千万别再出什么篓子了!
宝燕心慌得厉害,匆匆套了件衣裳,半夜三更提了个灯笼便出了门去寻人。
皇上从前和小姐在宫里常去的几个散心的地方,她挨着一一找过,寻了两三个时辰,始终不见人影,最后静下心来想想,还是向着那个最不可能的地方走去。
午夜时分,紫禁城的荣光已经全去围绕着养心殿的新主,哭丧的人群都已退去,白日里哀嚎之声连绵起伏的干清宫,此时在夜幕中便显出了凋零。
除了几个留守的奴才,殿前寂静一片。
远远的,宝燕望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傻傻站在那里。
她不能进去,在门口静静地站着,目光痴痴盯着里面停摆的那副棺柩瞧。
皇上就在里面。隔着厚厚的棺柩,将他整个人关在里面。
绣玥瞧着棺柩好一会儿,终於试探着,轻轻向里面唤了句:「皇上?」
没有任何声音应她。
她忽然好想冲进去,掀开那厚厚的封印,将他从里面救出来。
他在里面,漆黑一片,一定很不好受罢。
上一次,皇上也是了无生气的模样躺在养心殿里,让她看了心碎。
当他突然起身拉住她的那一刻,绣玥面上强作镇定,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她的心里有多少重拾幸福的惊喜。
现在,绣玥多希望他再重来一次,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朕安排的一场骗局。
「老天爷!」绣玥仰起头,看着头顶一片黑暗,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如果能让皇上回来,就砍掉我的两条腿罢,砍掉两只手也行!从今以后不能说话也可以!变成聋子我也愿意!求求老天,哪怕只给皇上几天的寿命啊!」
他连告别,都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一声啊……
「小姐!」
宝燕一直在暗中看着,她见绣玥发狂地仰着脸胡乱喊了几声,整个人突然倒了下去,便赶紧冲上前。
「小姐!小姐醒醒!」
「……」
「圣母皇太后听说了么,」諴贵太妃跪在钮祜禄绮雪旁边,磕了个头,抬起来,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永寿宫那个昨晚上在干清宫昏倒了。」
贵太妃撇撇嘴,露了个冷笑,「皇上生前不是最看重那个狐媚子,如今看她也不过如此,皇上殡了天,她连来都不肯来。」
「装昏倒给谁看。」
皇后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眼睛红肿,看起来夜里回宫哭得不轻,她如常跪着,磕头,一副无心理会的口吻,「皇上的梓宫会在干清宫停满二十七日,二十七日后便会移到葬宫准备下葬。本宫要在这二十七日好好守着皇上。至於她爱来就来,不来就不来。」
「只当是皇上生前看错了人。」
諴贵太妃哼了声,「太后娘娘听说了么,永寿宫昏倒之前,指天发誓地说的那些话,什么缺胳膊少腿的。」她一五一十地将绣玥当晚的话复述了一遍。
皇后的身子一僵,恍惚间想起皇上在世之时,她那一次忍不住问皇上,若是永寿宫毁了容,变成了残废,皇上还会不会喜欢她。
那时只有她与皇上两个在场,皇上的话,她从未说与任何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句话,他说……皇后,朕喜欢的是绣玥这个人,即便她一无是处。
她老一点也好,省得看上去朕总是配不上她。
諴贵太妃还在自顾地说着,皇后垂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她的目光触及近在冲尺的地面——皇上若泉下有知,他会看到,她才是待他真心的那一个,胜过永寿宫千百倍。
永寿宫内,绣玥从醒了之后,依旧不出门,整日地瞧着那件没缝完的常服发呆。
「小姐,皇太后带着太妃们住到了寿康宫,咱们也会很快搬去那附近的,还是收拾收拾……」
宝燕瞧着绣玥不说话,接着劝道:「小姐,不能不出去走动啊……皇上国丧您不闻不问,皇太后原本就不待见您,听说太妃们皆是随居寿康宫的三宫四所,只有小姐被安置去了寿安宫。」
绣玥还是不答话。这时候柔杏从外面走进来,禀道:「娘娘,常永贵公公来了,说是要见娘娘您......」
绣玥的目光忽然亮了一下,她从罗汉床的炕桌上支起身子,「快让他进来!」
「是。」
柔杏出去,将常永贵请进来,半个月的工夫,常永贵也没了从前伺候皇上时的春风得意,两鬓染上了几丝风霜。
他进来,对绣玥恭恭敬敬行了礼,眼睛也是肿的厉害,垂着眼,嘴唇一张一合隐隐地颤抖:「如妃娘娘。」
「常公公!」绣玥从罗汉床上赤脚下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皇上他......他有没有话带给我?」
常永贵抬眼,默然摇摇头。
「皇上突然病重,弥留的时候,大臣们跪了一地追问储君的遗诏,可皇上反反复复只是重复着几句话,任谁也听不懂。到最后,新帝差一点不能登基。」
「奴才当时就在边上跪着,隐隐约约听见皇上好像在唤如妃娘娘的名字,所以才想着走这一遭,将皇上的话说与娘娘听。」
绣玥用力抓着他的袖子,几乎将布料扯断,「皇上他说了什么?常公公!」
常永贵皱起眉,努力回想着,「皇上当时眼睛都闭上了,人也都糊涂了,只在断断续续重复着几句奇怪的话,什么...... 嫔妾奉命进来侍奉皇上……宫里头说了,今夜既然有我侍寝,大清的皇上不能死的这样孤单狼狈,让我一定要跟着死在皇上旁边……你杀了皇上,明日自然有二阿哥继位,宫女还是宫女,朝臣依旧是朝臣,百姓也还是过百姓的日子,只不过有些权力更迭罢了,皇后变成了太后,嫔妃变成太妃……都是这样的话。」
常永贵说完,被绣玥满脸的泪水吓了一大跳。
都是她第一次见他时,说过的话……为了应付陈德,她那一晚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辞,过了二十多年,皇上竟然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皇上!」绣玥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对不起…….」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绝不会像从前那样总是惹他生气,不将他放在心上,午夜梦回,绣玥又重回到除夕夜那一晚,皇上躺在她身旁,卸下了天子高高在上的尊严,小心翼翼地问她,会不会喜欢自己。
她好恨当时的自己,就只想到自保,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装作看不到他那一刻黯然的眼神。
宝燕开始越来越看不透相处了几十年的人。
从那一天后,绣玥像变了个人,开始听宫人们谈论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召许多江湖术士入宫,听他们传授起死回生之术,那些三岁小孩都可以看出来的江湖骗子,永寿宫二十几年攒下的那点家底,都快被她赏光了。
宝燕在旁边只能干着急,眼见着,皇上的棺柩在干清宫停满二十七日,就要移到葬宫去了。
剩下最后两天的时候,宝燕从御膳房回到寿安宫,却不见了平日里的那些三教九流。
她正诧异着,走进内室,又见绣玥在炕桌边静静地抄录着经文。
「小姐……」这些天,宝燕一直隐忍着,可是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皇上的梓宫后日就要移到葬宫了……小姐以后就再不能……」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勉强撑起点微笑,「小姐若有什么随葬品,还是趁着这两日,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