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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最后的北宛

日月城的春夜很热闹,多是翅虫飞羽长吟,常有雪山的野兽偷偷潜进城偷食家畜,我睡的愈浅,被扰醒之后侧耳听寒蛩低鸣,也常披衣而起在阶下看月。

风凉露重,新月如剪,满月如盈,又有星河如海,星陨如雨,我偶尔想起星河苑的绣阁,小时候爱在绣阁上伸手掬月摘星,如今大了,只爱无言看着它们东昇西坠。

洁白羽翼的鸽子掠过暗天,我重重衣裾掠过昏暗的内室,重新在香兽里投一丸香,有时也能看着袅袅升起的轻烟出神半刻。

阿槮见我这毛病越来越重,开始哄着我吃些进补之物,也请了大夫来诊治,半夏夜交藤煎水而服,汤味辛辣微麻,着实难以下咽,后来换了位宋医开了方子,阿槮送出去的时候脸色不甚好,归来拂袖摇头道:「尽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我看着他微愠的神色笑道:「到底是开了什么方子,让你把人家赶出去了。」

阿槮看了我几眼,脸上的神情晦暗莫辨,半响讪讪的把方子递给我。

黄□,白术,当归。

是张常见的药方子,我的手在白纸黑字上停驻,抛开药方抬头对阿槮笑:「果然是个庸医。」

我乐的不吃药,索性把之前的汤药全都停了,阿槮拗不过我,只得多带着我出去松动筋骨劳累体肤,玩累了夜间自然能安安稳稳的睡着。

薛从雪一身疲惫的从额勒苏芒哈地归来。

阿槮看重额勒苏芒哈地的青盐,这是北宛唯一的产盐区,只是行重路远困难多多,产盐量还不够整个国家的用量,致使北宛还有一部分的盐要从宋的互市中购买,若能扩大盐场规模,一来能摆脱互市的桎梏,二者也有一笔庞大的进项,薛从雪深入额勒苏芒哈地筹谋盐场之事,几个月折腾下来,富贵公子脸上也有了焦黄之色。

我问他:」人找到了么?」

他平静的摇摇头:「我去了他待过的采玉场,去过他曾停留过的所有地方,问过认识他的所有人,却没有他的一点消息。」

「那还找么?」

「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找到。」

我并不喜欢他的这种偏执:「你这是执妄。」

他并不否认。

薛从雪回来,交给阿槮一本厚厚的闻录,他老狐狸似得精明,短短时间竟能把盐场的雏形

和运作筹谋出来,阿槮大为欣喜,想要打点行装亲自去一回额勒苏芒哈地,临行之前,却被耽搁下来。

北宛王已经病入膏肓。

朝里众臣已然沸沸扬扬,你争我吵的为王储争辩起来,谁都不知行将就木的北宛王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思冲冲不肯立储,只能花尽唇舌笔墨上折起奏。

北宛王沉痾反覆,最后时刻竟然把几个儿子拒在宫门外。

几多人家几多焦虑,北宛王的心思揣摩不透,阿槮倒是闲下来,白日照旧去户部看卷宗,闲时陪我下棋磨练棋艺,很难想像,这个愈来愈沉稳谨慎的男人,当年在汴梁是个走马看花的闲散浪荡质子,嬉笑诙谐,百般潇洒。

「那个位子是阿槮一定要的么?」

「虽然心里想着,但有时想,当个闲散的王爷也是挺好的,醉里看花,醒来喝酒,不甚快哉。」

我落下一子:「我记得你当时说的话,你说,这是命,也是使命。」

他笑了。

我问:「使命到底是什么?」

「人活着,就担了使命。婴孩长大成人,百姓安居劳作,朝臣各司其责,将士为国守疆,这些都是使命。」

「那我的使命是什么?」

「无忧不是已经在这条路上走着么?」

干坤两极,阴阳五行,八字命格都是玄学,我们受驱使的,都是自己的使命。

可是,有谁是心甘情愿慷慨无悔的走在这条路上的呢?辛苦劳作的百姓仍然要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清贫度日的清官拒绝耀华满眼的黄金珠宝,心系家园的将士却在前路为国捐躯,使命,就是心有犹豫仍驱使自己前行。

角子门外,有一座清静的宅院,门前一株葱郁银杏树,靛儿上前敲门,年迈苍苍的老仆出来应门。

朝夕坐在树下雕玉。

他见我来,停下手中的刻刀,羞涩的朝我作了个揖。

「喝茶?」

茶是北宛的苦茶,杯是朝夕自己烧的粗陶,澄黄的茶水在黑褐的杯里冒着袅袅热气,我皱着眉嘬了一口,苦涩直入舌根。

「真难想像有一日我竟能抱着这茶喝一壶。」我摇头道。

「公主爱甜,自然比他人更觉苦味。」他啜吸一口,「其实这茶,品到最后是甜的。」

「甜太少,苦太多,灌下三大壶想多攫取点甜,却发现满腹苦水,甜不知所踪。」

他笑着摇摇头,捧着茶杯:「喝多了,才知道这苦不是苦。」

我不置可否,与他道:「薛从雪从额勒苏芒哈地回来了。」

他神色不变的端着茶,云淡风轻的饮着,并没有有任何想说的话。

「他说他会继续找下去,直到死。」我道,」朝夕,十年了,难道下一个十年,你也想这么度过?」

「也许根本不需要撑到下一个十年,时间和风霜能磨砺一切…」

「你在赌薛从雪对你的感情能撑多久?」

他叹了一口气:「不,我在赌我对他的感情能撑多久。」

没有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永远,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会磨灭的爱。

喝完一壶茶,听完他吹的笛,朝夕送我离去。

我极少来他这坐坐,怕扰了他清静,也怕薛从雪发现。

「朝夕。」

「公主有何吩咐?」

我沉默了会,艰难的道:「我有一块玉,是块举世无双的羊脂白玉。」

「公主想要朝夕雕玉?」

「玉碎了,还能补起来么?」我注视着他。

他微笑着道:「如果是摔断了,补起来颇为容易,取松香白矾熬热成胶可补,手艺精巧的老匠师能修复的毫无破绽,但玉皆有魂,即便补起来毫瑕无疵,其实已经是块死玉了。」

靛儿抱着膝头在门外坐着,看见我来,眼巴巴的望了我一眼,又垂下睫去。

我笑道:「他过的不错,还托我问候你。」

她撑着腰起来,昂着下巴道:「奴婢才不在乎这些。」

这姿势像极了当年的我,又嚣张又可怜。

不惹眼的马车出巷口,拐了几个弯道往王府行去,我倚在窗边,从飘荡的帘中望着外头的熙熙攘攘。

或许是因为北宛的春夏太过短暂,北宛人尤其爱过春夏日,街道上多是光膀挽袖的男子和清凉装扮的姑娘。

行至方甲街,官道上的行人突然左右躲避窜奔,迎面响起一阵刺耳的吆喝驱赶声,那是黑衣的近卫司举旗一路驱赶,随后迭迭的马蹄声匆匆涌来肆意朝王宫奔去。

马车被人流冲撞着偏向路边,我被冲撞的磕在窗棂上,靛儿紧紧扶住我:「公主,小心些。」

眼前掠过一队行色匆匆的甲衣红绫兵卫队,这是北宛的王帐精兵,一直拱卫在日月城外,除非战机禁令否则不可入城,但为何此时如此匆忙的飞驰入宫?

我踌躇片刻,掀帘吩咐车夫:「去丽正门的官署找王爷。」

扑了个空,阿槮并不在户部,户部官员道:「今日五城兵马司的喀图大人来署里交名牒,晌午和王爷出去喝酒了。

问明白酒楼位置,雅间外站了一队面无表情的随从,雅间里喧闹不已,三个雄赳赳的武夫挽着袖子和阿槮对饮,角落里弹唱的小娘子曲声怯怯弱弱淹没在面红耳赤的吆喝呼唤声中。

酒气扑面而来,我笑眯眯的望着阿槮,柔声道:「王爷。」

五城兵马司是北宛的练兵所,民间选拔的新兵都要入兵马司统一磨练,再最后送入各军帐中,平日军甲归田,五城兵马司更是清闲的惨淡。

此时见我来,喀图的一杯敬酒打翻在半空中,忙不迭的起身整衣:」下臣喀图参加公主。」

我笑着点点头。

阿槮舍了酒盏起身迎我:「你怎么来了?」

我捉住他的手:「闲来无事去官署里找你,只听的说你在这儿喝酒,所以来看看。」

喀图在一边赔笑道:「王爷与下臣只饮酒,旁的什么都没有。」

我倒是轻嗔道:「倒不是怕旁的,只是王爷酷爱喝酒,怕他不知节制伤了身子。」

喀图挠头呵呵一笑,忙不迭道:「公主和王爷感情深厚,真是羡煞旁人,羡煞旁人呐。」

阿槮在一边摊手对我笑,我捉着他的手出来,焦急低声道:「城外的王帐精兵奔王宫去了,岂不是要出什么大乱子了。」

阿槮极快的望了眼王宫方向,皱眉道:「怕是有人憋不住了。」

北宛王许久不曾露面,王帐精兵纠结在王城下要进宫面圣,却被禁军拦住,两下冲突几乎要打起来。

是夜风声尖利,狗吠连连,静谧日月城已有干戈涌动之声,马蹄凌乱的奔在空旷的街道上,惊起千家万户的惊慌灯火,阿槮止住点明灯的侍女,暗夜里沉声对我道:「战起了。」

依稀能嗅到空中一点即燃的紧张气氛,抓着阿槮的袖子问:「他们动手了?」

阿槮手上没有精锐兵权没有战绩,唯一有的几万死士,是国之利器,岂能拿来做这权利争斗的武器。

北宛王一直在冷眼旁观,旁观着他的几个儿子会拿着手中的军力和权势,做着什么样的买卖。

他已经打定了注意,在行将就木之时,看着他的儿子们来一回搏杀,挑选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

至於什么样的战绩才能让这样的父亲满意,谁都在揣测,谁都不敢重喘一口气。

乌邪奉来声名在外又年轻有为,朝中追随者甚重,两位长兄同母所出,甚得北宛王喜爱,而阿槮的身份在朝臣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血统不纯的王爷,再娶了一位大宋公主,

这亲宋的身份,是让北宛彻底的成为宋的属国,还是会变成另一个宋?

日月城王城外火光滔滔照亮了半边天,铁骑的踢踏和兵刃的交错远远的传来,我和阿槮并肩站着,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眼里:」要怎么做?」

起初的想法是依附乌邪奉来争得一席之地,但我猜不透如意,他究竟是许了乌邪奉来什么好处,让乌邪奉来弃了和阿槮的联合,独自一人挑起了对另外两个手足的挑衅。

「恐怕是…要去趟额勒苏芒哈地了。」阿槮握着我的手。

「我同你一道去。」

「额勒苏芒哈地环境艰险,一路怕是艰难,无忧安心留在府中,等我回来。」他道,「你是大宋公主,北宛没有人敢动你分毫,我也会在府中安排周全。」

我抓着阿槮的衣袖,内心忐忑:「我若要跟着你去额勒苏芒哈地,是不是要拖累你。」

他倒是轻松的笑:「公主,只当得娇贵二字。」

阿槮夤夜出了日月城,第二日清晨,我被乌邪奉来请入皇宫。

乌邪奉来以叛逆之名,点将领兵征伐两位王爷,在乌吉斯之地开始了一场手足相残的讨伐,阿槮蛰伏在额勒苏芒哈地,他们都忘记了,北宛王奄奄一息神志昏迷,身边只围了重重的侍人和御医。

王府已被乌邪奉来监管起来,我索性以照顾北宛王为由,住进了王宫。

病榻上昏迷的北宛王时而清醒时而沉入梦呓,王宫里掘地三尺也未找到任何的立储诏书。

父王猝然宾天,我只觉天塌下来,如今守着阿槮的父王,也未尝不是一种煎熬。

形销骨立的老人已然是风中残烛,可最后的时刻,为什么不能召唤一群儿子在榻前,享受着天伦之乐,兄友弟恭的传承这个位子,为什么都逼着他们铺一条血肉之路抢夺到手呢。

北宛王有时清醒,咯着嗓子喘息着问外面的情况,他听完闭眼靠回枕上,一连数日都异常清醒。

乌邪奉来追击到乌吉斯深腹之地,本想一举擒获逆贼,却被阿槮把两位兄长救了出去。

阿槮的机会来了。

苦夏过的极其缓慢,男人们都在外头打战,日月城的百姓还是照例过着自己的日子,王位与他们何干,只要柔政轻税,谁在那个位子上都无不同。

乌邪奉来切断了我对外的消息,连母妃和铭瑜对外的消息都不许递进,我百无聊赖,常坐在北宛王榻前,把他的私藏拿出来供他翻看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