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2)

公子无色 沉筱之 4174 字 1个月前

番外 不知天上忆人间

舒三易来云府说了一个故事。

天高风闲,舒三易的故事也清清淡淡。

说是二十余年前,在民风粗犷的北国,有一个极老实的姑娘。姑娘长到十八岁,嫁给北地冒凉国的九世子,宇文涛。

北地有风俗,大婚的宴席,要在婚娶之后的第二格月圆夜举办。

因这姑娘的身份非同小可,是北地慕容皇室的后裔,婚宴当天,各国使臣纷纷来贺。

大瑛的使臣里,有一个姓舒名三易的礼部郎中。婚宴的一日前,舒郎中检查贺礼,发现那张要献给北地公主的七弦琴,竟断了两根琴弦。

彼年,舒郎中的仕途刚刚走顺。损坏贺礼的罪名,却是重则发配边疆,轻则革职罢官。舒郎中自不愿背这黑锅,左思右想,便决定提前去找北地公主,与她解释一番。

在当时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只需一个咬牙的功夫。可舒三易后来想起,觉得这一辈子,都鲜少有那般惊天动地的一瞬间。

冒凉国的皇宫曲折九回,舒郎中迷了路,撞着一衣冠朴素的宫女。

宫女长得极好看,眉心一点朱砂,双眸如水映月。

舒三易见了她,心中惊悸,耳根发烫。所幸他尚能稳住心神,问道:「这位姑娘,你可知慕容公主现在何处?」

那宫女也呆了半刻,仔细端详眼前人,只觉他斯文俊秀,不似北方汉子,粗犷难当。

「你……找她做什么?」宫女问道。

舒三易答:「在下乃是大瑛的使臣,礼部郎中舒三易。因有要事求见慕容公主,还望姑娘通容。」

那宫女默了半晌,目光落在舒三易背后背着的匣子。

各国使臣的礼单,她是仔细瞧过的。珠宝玉石,金银铜器,皆皆不入眼。唯有一张大瑛送来的七弦琴,听着雅气,可以打发漫漫深宫长日。

「那个——」宫女冲疑了一下,指着长匣子,「是七弦琴?」

舒三易一愣。

宫女往前一步:「给我瞧瞧好么?」

舒三易又是一惊。他不动声色地往退了一步,对宫女说道:「姑娘,这张琴,乃是我大瑛送给慕容公主的贺礼哇。」

宫女愣住。

那如水清澈的眸子,看得舒三易一时不忍。他冲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道:「在下随礼队而来,暂歇在微草阁。姑娘若实在喜欢七弦,不如於五日后,来微草阁一聚。在下定然将另一张琴弦拿出来,借给姑娘瞧个够。」

这话说出口,已是冒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怎可相邀楼台之会?

然而,那宫女似乎不谙世事。

「微草阁?」她呆了半晌,眸光闪动,「那好,五日后的戌时,我去那儿找你。」

舒三易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又躬身拱手:「那不知慕容公主她……」

「你……为何要找她?」宫女道。说着,她双颊微红,彷佛有些尴尬,「我是说,你若有事,可以、可以与我说。我能帮你告诉慕容公主。」

「可是——」舒三易犹疑。转念一想,又觉眼前宫女,虽然衣冠朴实至极,但衣裳料子却非凡物。想来,她定是在慕容公主身边贴身伺候的。

琴弦已断,与其自己与那素不相识的公主交代,不如请眼前这位宫女代为传话。

「也罢。」舒三易道,他从背后取下琴匣子,「你随我来。」

高台风冽,天野莽莽,目之所及,一片凄凄草原不见尽头。

宫女半蹲在舒三易身旁,看着他接琴弦。风将她的发丝吹乱,然她却尽心尽力地帮舒三易摁牢琴弦的一端。

「好了。」舒三易道。他将琴放回匣子里,又说,「琴弦我暂且接好。只是新接的琴弦,不比霜露琴师用的冰蚕丝,音色亦会不一样。待会儿,你见了公主,记得与她说,得来七弦琴后,放在一旁即可,万不能当着众人抚奏,否则,此事便要穿帮。」

宫女老老实实地点头,「嗯,记住了。得了七弦琴后,放在一旁即可,万不能当着众人抚奏,否则,此事便要穿帮了。」

她将舒三易的话默记得一字不差,可这么念出来,却偏生好笑。

舒三易心中一动,偏头看她,忍不住伸出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又笑起来,「今日之恩,无以为报。我日后回了大瑛,自会向霜露琴师讨了冰蚕丝的琴弦送来。倘若慕容公主不喜旧琴,我便是倾家荡产,央霜露琴师再打造一张落霞式的七弦,也不无不可。」

宫女听了这话,却是怔住。

过得半晌,她莫名说了句:「不用倾家荡产,你是好人,你好好儿的就行。」

舒三易诧然,心中只觉这姑娘似玲珑剔透,又似懵懂无知。听说那慕容公主,从小长在深宫,与外界无多接触,想来她身旁的侍女,也是如此了。

舒三易伸手在宫女的眉心一弹指:「傻丫头,别忘了五日后,我们微草阁之约。」

宫女连忙点头:「不会忘。五日后的戌时,去微草阁找你。」想了片刻,她忽地又说,「不过我得避嫌,到时候,我们在微草阁外的山月亭见。」

舒三易又是讶异又是好笑:「傻丫头也知道避嫌?」

宫女一愣,没答这话。她的目光落在琴匣子上,说:「这七弦琴,我应是会抚的。宫里的十三弦,我都能抚得利索。得到了山月亭,你带着七弦,我抚给你听。」

古语云,书中自有颜如玉。

舒三易二十年生涯里,自懂事以来,十年寒窗,一朝高中。今日得见此子,方觉如梦初醒,与古人心有戚戚,觉得美人如玉,令生活更添芳华。

然而,这个想法,只维系了一日时光。

一日后,宇文九皇子和慕容公主大婚。

婚宴上,筵开百席,烟火千束,声色犬马。

暮色沉,歌舞歇,各国使臣纷纷送上贺礼。因大瑛国富兵强,送贺礼,亦是打了个头阵。一排奇珍异宝后,有一个陈旧古朴的匣子,极是引人注目。

礼官念曰:「霜露落霞式七弦琴一张。」

霜露琴师的名声,北国皇族之人早有耳闻。而落霞式的七弦琴,更是五年才得一张,难能可贵。

礼官念罢,筵席上,便有人撺掇着慕容公主上高台抚琴一曲。

当是时,舒三易捏了一把汗,唯恐事情穿帮。

然而,天不遂人愿。冒凉国之王,宇文照亦极为赞同当下抚琴。他命人将七弦琴放於高台之上,又让宇文涛去请慕容公主。

珠帘掀,美人出。白衣翻飞,身姿婀娜,更有眉心一点朱砂艳如红梅。

舒三易抽了一口气,彻底看傻了眼。

这慕容公主、这慕容公主分明是前一日,自己错认的那个宫女。

老实巴交的宫女,纵然美如天仙,谁又能料到她竟是公主。

一时间,舒三易的心头百味陈杂,竟将七弦琴假琴弦的事抛诸脑后。

慕容嫿仰头看高台之琴,垂下头时,目光又似有若无地扫了舒三易一眼。

她在原地顿住,须臾才道:「这张琴,本公主甚为喜欢。因此在抚琴前,本公主想亲自斟酒一杯,敬来自大瑛朝的使臣。」

慕容嫿手持酒盏,来到舒三易面前时,舒郎中犹自愣怔。

慕容嫿看他一眼,忽地唇角微动,小声说了句:「你放心,我有法子。」

舒三易一愣,耳畔浮起的小宫女的声音,分明不像出自这端庄娴静的慕容公主。

可是,宫女和公主,分明又是同一个人。

慕容嫿提起酒壶,忽然间指尖一滑,酒壶坠地,碎裂开来。

慕容嫿一声低呼,随即蹲下身去,想要拾那碎片。

舒三易见了,心中一紧,不由喊道:「小心那碎片扎手——」

然而伴随着话音落,慕容嫿「啊呀」一声,一道鲜血便顺着手指流下来。

手指被扎破,七弦琴,自是不能再抚了。宫女下人一时忙乱,纷纷簇拥着慕容公主离席。慕容嫿随众人离去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唇角抿出一丝呆然傻气的笑,似是想说什么,可是呢,却又不能说出口。

舒三易看着众人散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方才的慕容嫿是为了不抚琴,才故意伤了手指。

他复又看向高台上的七弦琴。琴弦迎着风,发出隐隐琴鸣。

少顷,筵席上,歌舞再起,声色渐浓。可舒三易,却再没了赏景赏乐之心。彷佛世间种种,皆不入思海。眼前,耳畔,浮现着的不过是一袭被风吹乱的发,老实的小宫女蹲在身侧,努力地帮他摁牢琴弦。她不谙世事,却也聪明。他说过的话,她重复一遍,就能记得深牢。

她说,七弦琴,我应当是会抚的。得到了山月亭,你带着七弦,我抚给你听。

舒三易也不知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他时而惊悸,时而颓丧,时而又觉得欢喜。

前路如何,尚未可知。然在第四天到来时,舒三易却背着一张七弦,早早便在山月亭守着。

心里头虽晓得,那傻丫头很可能不会来,而她,其实也不该来。可有时候呢,人总会因为太期待一个发生,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可能性,也会尽全力去守候,去等待。

戌时日暮,天地黄昏。

舒三易在山月亭,看到一个身影远远而来。

很多年后,舒三易常想,倘若那一日,水嫿没有到来,自己的人生,又会是怎生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