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番外:大靖往事(2 / 2)

“小姐,庄少爷什么好东西都往您这儿送,等您过门了,还不定怎么疼您呢。哪像那个宁书生,日日就会写些诗词画些画送给小姐您,也不嫌寒酸!”

“绿莲!”叶诗澜眉一凝,窍柔的面容冷沉下来,直直看向绿莲,眼底露出一抹凌厉。

月影里藏着的韩仲远听见了里头的对话,看着面前僵硬的身影,心底隐约有些后悔。他一心撺掇帝永宁抢妻,却未想到叶家竟是这般不堪的人家,连个丫鬟也能置喙主子的事。

“小姐。”绿莲脸色一白,朝叶诗澜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讨好道,“奴婢也是担心您,前门的人下午来回,说是宁子谦闹上门了,您一直也没个话,老爷傍晚的时候去了庄家,庄老爷派了几个护卫一同回府。奴婢只是怕……”

绿莲话里话外事事为主,叶诗澜未再怪罪她,只眉一皱道:“怕什么,他自然乱不了,庄家在苍城一手遮天,一个文弱书生如何能撼得动苍天大树?”话到一半,叶诗澜微一沉默,声音里有些叹然:“我原本以为他会更聪明些……”

“小姐?”绿莲头一垂,看向叶诗澜,眼底满是疑惑。

“既知是蒲草移磐石,无力相抗,又何必回来。”

都说叶家小姐温婉柔弱,可就这冷冷淡淡几句话,便知其绝非是传闻中的性子。宁子谦寻上门的事,她不仅知,还看得颇为透彻。

回廊外,清瘦的人影埋在月色里,观不到他垂下的面容,只能悄悄瞥见他手中的梨花因握得过紧而一瓣瓣散落在地。

“小姐,若是婚礼那日宁子谦闹上了城主府,可如何是好?”在绿莲看来,宁子谦若执着一时意气,未必不会做下如此蠢事。

“婚礼在即,宾客已至苍城,听说连中原韩家都遣了礼来,如此盛事,庄家自会将隐患摈除,他们丢不起这个脸,此事不用叶家插手。”

“可是……”绿莲声音一低,隐有几分担心,“小姐,虽然您自己誊写了一遍,可流传出去的字画都是宁子谦当初赠与您的。他长留苍城,若是机缘巧合知晓了此事,奴婢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住口!”叶诗澜声音一冷,斥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件事给我咽进肚子里!”

绿莲被骇得一跳,腿一软差点跪下来,只唤了一声“小姐”,讷讷不敢再语。

窗外的韩仲远几乎是在听到这几句话的立时就愤怒地抬步朝内房走去,却在跨过帝永宁的时候被一只手拉住。腕上之力如铁坚硬,如血灼热,一时间竟制得他不能动弹,韩仲远一惊,抬首看去。

帝永宁面上毫无表情,他的手拖住韩仲远,眼却望向房内灯盏下摇曳生姿的女子,眼底划过震惊、荒谬、失望、痛苦……最后只剩死水一般的宁静。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爆发如此蛮力?韩仲远在帝永宁眼底寻到了原因。若非失望痛心到极致,他也不会如此。

看来这位才名远扬、让叶府破格低娶的叶诗澜不过是个弄虚作假玩弄心计的女子,流传出去的字画皆出自帝永宁手笔。叶诗澜的名声半年前於苍城鹊起,算起来正是帝永宁离开叶府的时间,或许帝永宁从一开始就只是这位叶家小姐嫁入庄家的一枚棋子。

这回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本以为帮上帝永宁一把能拉进韩帝两家交情,哪知倒连累他成了助纣为虐的恶人。若非他坚持带帝永宁入叶府,也不会让帝永宁受这种屈辱。

韩仲远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将满心愤怒撒在叶诗澜身上,对窗户里的女子横眉怒视。

帝永宁仍然只是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屋内,仿似石化了一般。

“小姐,奴婢只是怕那宁子谦再生事端……”

屋内,绿莲忐忑的声音又起,却被叶诗澜冷冷打断:“此事已过,去告诉父亲,把他阻於城外,别让他出现在苍城内,以后这个人休得再提。”

“是,小姐。”绿莲应了声,忙不迭朝外走,却又被叶诗澜唤住。

“拦住即是,别伤他性命。”叶诗澜神色依旧冷淡,只是在不经意间回眼望向窗外瞥见满园梨花时,突然道了这么一句。

绿莲一愣,点点头退了下去,眼底不免有些感慨。即便当初小姐只是因为宁子谦的才气将其算计,可几月相处,未必没有一分真心。只可惜宁子谦太过落魄,比起苍城之主的庄家,低若尘埃。

叶诗澜行到窗边,从里间将窗户合上,不一会儿房内烛火熄灭,不闻风声。

回廊后安静异常,在韩仲远差点被这阵沉默捣腾得窒息时,他身旁的人挪动脚步,转身朝院外走去。

僵硬的身影出了院门,韩仲远低头看了一眼地上一片狼借的梨花花瓣,突然觉得那个为了叶诗澜不惜跪在地上和帝家家主倔强相争的帝永宁和他身上那股子固守的坚持已然消失了。

若帝永宁受不了打击一蹶不振,他这一生怕是都要毁在这个女人身上。

韩仲远还来不及感慨,突然想起帝永宁身手平平,跺跺脚越过院墙追去。

“我在这里。”院墙外,嘶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半空中的韩仲远兀地一惊,强行扭了身落在院墙外。

帝永宁笔直立在门外,脸色苍白。韩仲远挠挠头,什么都没说,抓住帝永宁的手腕跃向半空,匆匆离了叶府。

已近天亮,海蜃居二楼,韩子安早已离开回了后院,只帝盛天一人独坐。

一灰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半跪於地,将在汀澜小居听到的话低声重复了一遍。

“永宁如何了?”半晌,帝盛天眉目冰冷,沉声问。

“少爷出了叶府一路朝城外走去了,韩公子一直跟在少爷身边。”

帝盛天眼一挑,“怎么,当初千里迢迢来寻个说法,谁都拦不住,如今知晓了真相,倒是甘心回晋南了?”

灰衣人听出帝盛天话里的怒气,谨慎道:“主子,可要把少爷带回来?”

帝盛天挥手,起身朝楼下走去,大步之间,未有丝毫犹豫,“他若是连回海蜃居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何敢姓帝!”

后院,得知帝盛天反应的韩子安眼底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何敢姓帝?何敢姓帝?帝盛天,怕是天底下,只有你敢说出这般狂妄之话!”

虽是一句感慨,可不远处立着的赵福却听出了这话里淡淡的欣赏。赵福眼底划过一抹担心,却终究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唐,将此事暗暗埋下。

以韩仲远桀骜跳脱的性子,能如此耐心跟在别人身后留神照顾,是个极罕见的事儿,若不是摊上的是帝家世子,怕贸然回去被自家老子教训一顿,他还真没这个时间。打了个哈欠,他望了一眼泛白的天色,又瞅一眼前面不远处默默走着的帝永宁,被磨得半点脾气都不剩。

堂堂帝家子弟,放眼天下望去,谁家贵女不是趋之若鹜,竟被苍城一个小小寒门女子玩弄於股掌之间,真是荒唐!韩仲远虽仅十二岁,但自小长於高门士族,历经疆场祸乱,心性比之帝永宁只怕更坚决果断些,自是不耐他的小情小爱。

眼见着帝永宁一直朝城外的方向走,韩仲远总算急起来。若他真想不开顾自回了晋南,自己身上一顿板子是少不了了。韩仲远微一犹疑,连走几步拉住帝永宁的袖子,“帝世兄,这眼看着都要出城了,你是要去哪儿啊?”

帝永宁身影一顿,垂头丧气吐出干瘪的两个字:“晋南。”

想到那个气势惊人的帝家家主,韩仲远心底一抖,急了,忙劝:“这怎么成,你姑姑还在海蜃居呢,你就是要回也不能抛下你姑姑一个人回晋南啊!”

帝永宁听见帝盛天的名字,脸色更白,就要挣开韩仲远的手离开。

正在这时,人群熙攘声自不远处传来,喧嚣至极。韩仲远心底犯疑,这时辰够早,城门处嚷成这样也太奇怪了。帝永宁还没发现异样,两人拉扯着走了几步,转过街道,城门处的情景突兀呈现在他们面前,让两人顿住了脚步。

城门处,一群百姓被庄家的护卫队推搡着朝城外走,这群人老弱妇孺尽有,皆衣衫褴褛,面色蜡黄,身形瘦弱,一眼望去便知是乞丐流民。护卫队立在城门口,衣甲光鲜,眼神傲慢,和百姓形成鲜明对比。他们不时将冰冷的长戟敲在流民身上,怒喝着让他们尽快离城。孩童和老人的哭泣求饶声交织在一处,让城门处喧闹不堪。

帝永宁和韩仲远立在不远处,眉头微皱,显是不明白庄家如此大动干戈所为何?

就在两人踌躇之际,一个麻衣老丈被人群挤压得摔倒在两人面前,他年老体衰,被汹涌的人流践踏,挣扎着难以起身。

帝永宁不忍,急忙将老丈扶到一旁的石阶上坐下。韩仲远朝不远处开着的店面跑去,替老丈寻了一碗水来。

“多谢两位公子。”老丈缓过神才打量身旁两个忙前忙后的少年郎,瞧见他们的穿着,颇为受宠若惊。此时,远处护卫队的驱赶咆哮声传来,老丈被骇得一抖,随即惶恐不安地喘着粗气就要起身,“老朽还是早些走,庄家的护卫跟豺狼一样,免得连累了两位公子!”

帝永宁拍拍他的手,将老丈肩膀按住,安抚道:“老人家别急,到底出了何事,护卫队要驱赶你们离城?”

老丈满头白发,不停叹气,浑浊的眼底犹有惊弓之鸟之意,悲凉道:“公子不知啊,现今北方各阀混战,老朽的两个儿子年初的时候被晋北李家当壮丁拉进了军营,一个都没活着回来。我家孙子开年就十三岁了,冲早也得被李家盯上,咱们老唐家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晋北实在待不下去了。半个月前我带着孙子一路逃难到苍城,原本以为可以喘口气,哪知庄家因为两日后的大婚,就要把我们这些流民全赶出城,如今天寒地冻,在荒郊野外里无蔽身之处,哪里还有活头哟!”

唐老丈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哽咽之音实在凄凉。即便帝永宁和韩仲远出自武将世家,见惯战场生离死别,心里也难免凄凄。

“老丈不必太过忧心,苍城南下三百里就是吴城,此乃晋南帝家所辖之处,应能庇佑老丈安稳,我这儿有些银两……”帝永宁说着就要从袖里掏银子出来,手一伸才发现袖子里空空如也,就连一身袍子也是韩家赠予的,正尴尬之时,韩仲远飞快地塞了两片金叶子在他手里,回转头假装没事人一样。

帝永宁看了韩仲远一眼,眼底露出温和之意,也没多说,将金叶子放到唐老丈手里,“老人家您拿着,快带着孙子继续南下吧。”

老丈还是摇头,“两位公子,我这把老骨头都带着孙子跑了几千里,哪里还怕这三百里,只是我家的小子一进城就生了风寒,动也不能动。这几日我们藏在城南的破庙,今日我想去药房里讨服药,哪知被护卫队发现了,这才被驱逐到城门附近来,可怜我那孙子……”

唐老丈正说着,不远处的护卫队发现了此处异常,凶神恶煞提戟而来,骇得唐老丈一句话没说完就抖了起来。

“老丈,走,咱们先去城南。”

在苍城庄家就是土皇帝,韩帝两家做客而来,不宜直接起冲突,两人都不傻,帝永宁朝气势汹汹的护卫队看了一眼,朝韩仲远微一颔首,扶着唐老丈匆匆离去。两人到底少年心性,颇有些义气,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总不能放任这一老一小自生自灭不是。

海蜃居内,得知两人去向的韩子安和帝盛天居然都只向来禀之人留“知道了”三字,便顾自行事去也。

庄府,隔了一夜才从管家口里得知帝永宁存在的庄锦,沉脸吩咐“将人拿住好好关押”后,也未有过多反应。毕竟对他这个苍城少主而言,小小一个落魄书生,实在无须放入眼中。

城南的寺庙破檐漏瓦,冷风不时灌进,可就这么个破烂之处,却藏了十几个乞儿在里头。帝永宁和韩仲远跟着唐老丈回到此处,看见破旧的大堂里蜷缩的孩童时,都被惊得不浅。

他们脸色蜡黄,身上零星搭着几块发臭的破布,大多一脸脓包或咳嗽声不断,这些乞儿见到陌生人时惊惶恐惧的眼神让人不敢肆意走进。他们紧紧护住身前生锈的铁盘,一脸警惕,里面盛着剩菜剩饭,有几个盘中甚至有蛆虫爬来爬去。

帝永宁和韩仲远即便生在乱世,却从不知道人命如草芥到这般地步。

良久,帝永宁才沉声对韩仲远道:“我去给他们抓药,仲远你守在这里,别让庄家的护卫将他们驱逐出城。他们这样出去,活不了几日。”

韩仲远不自觉颔首,瞥见帝永宁微愠的面容,微微一惊。刚才一瞬,帝永宁竟像极了海蜃居里威势逼人的帝盛天。

不愧是帝家世子,他心底一动,结交之意更甚,默不作声退到院内木栏外。

转眼便过一日,日头渐落,昏暗破旧的院落让人昏昏欲睡。

靠在满是蛛网的木栏下打盹的韩仲远被冷风吹醒,一睁眼,瞅见眼睛鼻子蹭满灰从庙外跑进的帝永宁,耸搭着眼皮子唤住他,“哎,永宁兄!”两人共患难一日,交情突飞猛进,称呼也随意起来。

帝永宁顿住脚步,把怀里堆满的药一挪,露出疲惫的面容,“何事?”

“你何时回晋南啊?我可没多少时间守在这儿了。”韩仲远起身伸展了一下腿脚,嚷道,“后日庄家的婚事,我家老头子没准备出席,原定着是我登门送礼,咱们时间可不多了。”他像是没看到帝永宁突然凝住的脸色一般,朝灰头土脸的自己一指,“庄家也是一城之主,你总不能让我这模样去参加婚宴吧?”

帝永宁沉默不语,半晌才道:“等唐老丈的孙子退了烧,我们就走。”他说完又匆匆入了堂内。

要是不下点猛药,这个书呆子怕是会找借口藏在破庙里等婚礼完成,然后灰溜溜跑回晋南。韩仲远随手摘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眯眼朝木栏上一靠。这模样神情,一点不似个才十二岁的孩童。

第二日下午,海蜃居二楼。

大堂内不知何时起布了一方沙盘,韩子安将手中军旗插在晋北一处山顶,对着窗边饮茶的帝盛天道:“此处如何?”

帝盛天望一眼,碰了碰杯盖,“只要拿下这座和北秦相邻的景帝山,李家腹背受敌,必败。”

韩子安眼底露出满意之色,“说得不错,和我所想不谋而合。”

这两日他和帝盛天於沙盘之上演算天下局势,两人出兵谋略竟十分相似,更让韩子安对帝盛天刮目相看。此时他已隐隐觉察到面前这个才十八岁的帝家家主恐是他将来一统天下最强劲的对手。但好在如今两人一南一北,暂无交兵之时。

“你就不担心永宁救了城南的乞儿后径直回晋南?”见帝盛天一派淡然,半句不提在城南奔波的帝永宁,韩子安忍不住开口询问。饶是他,也不敢把家中独子韩仲远如此放养着来教,更何况帝永宁现今面对的并非一般难题,若受不住打击,怕是下半辈子注定碌碌无为,怯懦怕事。

虽说是长辈,可到底也太年轻了些,韩子安饮着茶偷偷朝帝盛天瞥了一眼,这个帝家的小姑娘,真的会养孩子咩?

“担心。”帝盛天朝后一靠,指尖落於膝上轻点,“我自然会担心他过不了这个坎,但就算我是他姑姑,是他血脉最亲之人,也没办法替他做任何决定,我会老会死,不能护他一世。他若是不能从当年父母双亡的打击里走出来,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不过……”帝盛天微微眯眼,藏起琥珀色的深眸,看向窗外城南方向,声音幽幽,“他失了父母,我也失了兄长大嫂,我不过长他四岁,我能扛起帝家门庭,守住晋南,等他长大,他又为何不能?就凭他身上扛着帝永宁这三个字,五年时间也足够了。”

她的声音笃定无比,像是从不怀疑后日庄家大婚前帝永宁会回到海蜃居一般。

看着逆光下面容凛冽的女子,韩子安有些晃神,端着茶杯的手竟有些发紧。半晌,他发现自己的失态,垂下眼。

好像太冲了些。他轻轻一叹,嘴角勾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他遇上帝盛天,太冲了些。

又是一日,城主府书房。

庄湖正在和即将大婚的幼子对弈,管家庄泉走进小声禀告了两句。

庄湖放下手中的棋子,皱眉道:“宁子谦还没有找到?”

“爹,那个穷书生明日不会闹上府里来吧?”庄锦神色一急,起身道,“不行,泉叔,让城里的护卫队去找,必须在婚礼前把这小子抓回来。”

“坐下!”庄湖瞪了庄锦一眼,怒道,“现在城里皆是各方贵客,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你让护卫队大张旗鼓去找人,难道还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

庄锦涨红了脸就要反驳,又实在寻不出话来,闷闷地将手里棋子一丢,“爹,您说怎么办,总不能让那个宁子谦毁了明日的婚礼,这个脸您不是一样丢不起!”

“急什么。”庄湖沉声道:“一个文弱书生,谅他也不敢来庄家闹事,就算他敢来……庄泉,明日加派人手,严禁闲杂人等入府,决不能让宁子谦混入府内。只要婚礼一过,宾客离城,我庄家还怕一个书生不成。”

他说完朝庄锦看去,“你明日只管好好完礼,旁的事少插手,不准私自派人去寻宁子谦,更不准对此人不利。听到没有,下去吧。”

庄锦心底不乐意,却不敢反对,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老爷,这个宁子谦……”庄泉小声开口,面上微有疑虑。

“我知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庄湖摆手,让庄泉退下,脸色有些沉。庄家在苍城只手遮天,却寻不出一个宁子谦的下落,这也太奇怪了。他不愿庄锦下狠手,就是为了给庄家留了一条退路。

但愿那个叫宁子谦的书生,只是一个落魄无依的孤儿,不要横生枝节。

城南破庙,韩仲远带出来的金叶子被帝永宁全换了药材回来,好在舍得花重金,破庙内染病的乞儿身上浮肿和脓疮渐消,唐老丈的孙子也终於退了烧,保住了性命。

算是做了一桩好事,尽管两人累得双脚打战,也生生忍了下来。

已过响午,韩仲远在院子里巡视了两圈,眼睛困得睁不开,悄悄藏在木栏后打瞌睡。他一身锦衣灰尘扑扑,早已磨损得破烂。

待他酣睡醒来,太阳西下,已至傍晚。镏金的红霞在破庙上空浮现,冬日里头,罕见地温暖瑰丽。

碎小的脚步声从大堂中传来,他半眯着眼装睡,见两个小乞儿踮着脚走出,停在他身旁,个头矮的乞儿从身后拿出一匹洗得发白却很是干净的蓝布,小心翼翼盖在他身上。随后两人跑向院中立着的帝永宁,个高的那个从怀里掏出两个白净的馒头,拉拉帝永宁的袖子,递到他面前。

韩仲远睁开眼,摸着身上盖着的棉布,看着院中眼底惊讶却含笑接过馒头的帝永宁,一向坚硬的心底竟有些涩然。

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他们救之道义,乞儿回之恩义。

院中,帝永宁拍拍两个乞儿的脑袋,笑着让他们回了大堂里休息,复又立在枯树下,一动不动。

半晌,韩仲远伸着懒腰爬起来,他想了想,把身上的棉布小心折好,放在木栏上后朝帝永宁走去。

“仲远,我们走吧。”未等他靠近,帝永宁的声音淡淡传来。

韩仲远停在他三步远的地方,眉梢微带笑意,“去哪儿,你的晋南,还是我的海蜃居?”明明已经知道帝永宁的选择,但他却偏偏要问一句。

帝永宁回转身,盯着他,一字一句回:“海蜃居。”

少年眼底的沉郁钝痛不知何时起悄然消散,只剩下安稳淡然,宛若破茧重生。

韩仲远惊讶於他一夕间的蜕变,笑着问:“哟,主意变得挺快的,前两天还要死要活,像是没有叶诗澜就活不下去。怎么想通的?”

帝永宁没有在意韩仲远的揶揄,只是道:“仲远,太不值了。”

韩仲远挑眉,不解其意。

帝永宁继续道:“这种乱世,人命什么的都太不值了。我们若心不存恻隐,这个破庙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可是天下皆乱,谁又会在乎他们的性命?这种世道,死了谁都没有区别。”

未等韩仲远反应过来,他抬眼望向头顶的枯树,缓缓道:“五年前,我父亲入南海剿灭水寇,母亲追随他而去,都没能活着回来。”

韩仲远一怔,安静地听下去。

“从那时起,我以为只要自己不习武,不卷入纷争,不喜欢上和母亲一样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就可以避免他们的惨剧,哪怕再无用,也可以安然一世。所以我离开晋南,以孤子之身远游四方,喜欢上了叶诗澜。但是我忘记了,这是乱世,我父母亡於乱世,我却希冀於乱世苟存,真是笑话。”

“我见过这么多城池,走过那么多路,却一直对现在的世道视而不见。我迈不过的坎不是叶诗澜,是五年前那场早就过去的战役,是我父母的惨死。我逃避成为帝家嫡子,逃避担起责任,其实我明白,我最不能选择的是我出身帝家这个事实。但是我姓帝,得父母血脉,受晋南百姓的供养,我是帝家嫡子,晋南这一方土地上将来的庇佑者。我迈不过当年的坎,帝家必亡於我之手,天下乱世,晋南更无苟安之时。晋南不安,天下不安,如我一般丧尽血亲者,必不会少。”

“仲远,过去五年,我让宁子谦取代了帝永宁的存在。”

风吹过,枯叶盘旋落下,飘在帝永宁掌心。他捏紧枯叶,重新摊开手掌,枯叶化成碎末,随风吹散。

帝永宁垂手,看向一直沉默的韩仲远,轻声道:“世上从来没有宁子谦,姑姑等我很久,帝家也等我很久了。仲远,我该回去了。”

少年清瘦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映在破旧的小院中。

韩仲远却从几步之遥外的帝永宁眼底,瞧见了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坚毅。

帝家世子,当如是。

他前行几步,立在帝永宁面前,立下前半世铮铮铁血的诺言。

“帝永宁,天下安宁之路,我韩仲远,舍命当陪!”

月上柳梢,帝盛天不知从何时起立在海蜃居二楼窗边。

她静静望着自城南而来的官路,神情里有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出来的紧张。

直到两个少年的身影伴着月色在街道尽头出现,她眼底才浮出极浅的笑意。

五年了,那个在帝家宗祠对着父母灵牌逃走的永宁,终於回来了。

第二日,庄府大婚。

庄湖甚疼幼子,庄锦一场婚事,他几乎宴请了大半个天下的世家权贵。府第高於庄家的,自是只会遣子弟来贺,和庄家齐平的,家主尽到。

以帝家和韩家的地位,遣个子弟或是管家来已经是给足了庄家面子了,数日之前两府的拜帖就已经送到了庄家,可直到今日大婚的吉时将至,两府的客人都还未登门。庄湖最是在意韩帝两家的态度,自是心里一直留意着两家的来客,奈何宾客太多,叶府小姐入门的鞭炮声已经响起,他分身乏术,不得不暂时将此事压在心底。

新嫁娘在一阵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进了庄府大门,吉时将到,宾客满座,庄湖看着喜不自胜的幼子,眼底亦是老怀大慰。他的目光落在一身新嫁衣的叶诗澜身上,微微凝了凝。

罢了,虽是寒门,但此女也算是有才,能为庄家添些名声,也算是能勉强配得上锦儿了。庄湖收回了眼底的利芒,又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

庄锦牵着绣团引着叶诗澜一路在宾客的恭喜声中走到了正堂,见叶诗澜站定在庄家二老面前,他满面笑容,朝身旁小声唤了唤:“诗澜。”

盖头下的叶诗澜微微红了红脸,拉了拉手中的红绸以示回应。庄锦心底甜蜜,脸上笑意更甚。

吉时至,一声锣鼓敲响,一旁的喜官顿时高呼。

“吉时……!”那“到”字尚未出口,大门前更响亮的声音却在此时正好传来。

“韩家家主、帝家家主到!”

这一声盖过了漫天的鞭炮声,清晰无比地传到了大堂宾客和庄家众人的耳里。庄湖神色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见众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瞬间回过神,看了一眼尚在惊怔的幼子,略一冲疑后起身亲自朝门口迎去。

错了吉时自然不妥,可韩子安和帝盛天亲临,整个天下,又有哪个世家有此荣光?

宾客齐皆起身去迎贵客,一旁的喜官到底没把那最后一字落下声来。

到底是自己大婚的吉时错过了,盖头下的叶诗澜心急,悄悄拉了拉红绸。

庄锦虽然无奈,却知道韩帝两家得罪不得,连忙安抚道:“诗澜,是韩帝两家的家主到了,父亲亲自去迎贵客了,你且等一等。”

叶诗澜低低“嗯”了一声,却不知为何,心底有些不安。

庄府大门前,帝盛天和韩子安尚只走下马车,庄湖的身影便出现了。

他快步上前,还未开口,韩子安就拱了拱手笑道:“恭喜庄城主,子安遇事耽误,略微冲了些,还请城主勿怪。”

“哪里哪里,两位家主亲临苍城,乃是我庄家的荣光。”庄湖先朝韩子安见礼,再抬眼朝他身旁的女子望去。

这女子一身玄衣,虽慵懒淡漠,看着年岁极轻,却气势惊人,犹不在韩子安之下。

庄湖压下眼底的惊诧,笑道:“这位想来就是帝家主了,果然年少绝世,庄某久闻帝家主盛名,仍是不如今日一见啊。”

庄湖这句话倒真是说得实心实意。韩子安三十出头才将韩家经营成北方巨擘,帝盛天比他小了足足一轮,又是个女子,她才接掌帝家三年,帝家的权势就已不在韩家之下。

帝盛天颔首,承了庄湖的夸赞,笑道:“我在路上正巧碰到韩将军,正巧韩将军也是来贵府祝贺,便絮叨了几句一起前来了。”

庄府一对新人明明就因他们误了吉时,两人却绝口不提,只轻轻将此时才到的事儿不经意揭过。

不过他们两人亲至庄府已是给足了庄家脸面,庄湖哪里还会管他们是不是冲到片刻。他满脸笑容,连连拱手:“无妨无妨……”

庄湖和帝盛天寒暄着,正好瞧见她身后长身如玉的少年,愣了愣道:“这位是……”

以庄湖一城之主的身份,除了韩子安和帝盛天两人,其他人倒不至於让他纡尊相问,只是帝盛天身后立着的少年太过出挑了些,容颜俊美尚不提,一身温润清贵的气韵,实在难得。

“噢,这是我那侄儿。”帝盛天摆了摆手,“永宁,过来见过庄城主。”

帝永宁一身晋衣,剑眉星目,端贵俊雅,他行上前,朝庄湖微一拱手,“永宁见过庄城主。”

“原来是帝小公子。”庄湖连忙扶起帝永宁,神色间难掩感慨。

帝盛天的能力已是这般绝世,帝家下一辈又如此出色,怕是南方往后数三十年,都是帝家一家独大了。

庄湖顾自感慨着帝永宁的优秀,全然没瞧见他身后跟着的管家庄泉一脸惊恐的表情。庄泉在瞧见帝永宁模样的一瞬就欲去拉扯自家主子的衣袖,却在帝盛天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全然不敢动弹。

身后来和韩子安、帝盛天见礼的宾客越来越多,眼见着吉时过了,庄湖招呼着韩子安和帝盛天入庄府,他身后的管家几度欲凑近他身后说话,都被一路陪着韩子安帝盛天说话的庄湖不耐烦地推开了。

庄锦为了安抚叶诗澜,一直在正堂内陪着,瞧见父亲带着韩帝两家家主入堂后宾客眼底的艳羡,全然没了刚才吉时被误的不耐,反而脸上红光满面,一副甚有荣光的模样。毕竟他的婚事能让这两家家主亲至,传出去能让半个天下侧目。

庄湖请韩子安和帝盛天上座於堂中一左一右的首位。

“这是小儿庄锦。”

庄湖朝一身新郎服的庄锦指了指,庄锦立马神情激动地朝两人见礼,待他拜了帝盛天抬首目光扫过她身后立着的少年时,庄锦神情一愣,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一抹惊怔和不敢置信。

他的目光凝在了帝永宁身上,“你、你……”

“那是帝家的小公子。”庄湖见儿子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神色一沉连忙道。

庄湖很是丢脸,即便帝永宁不凡,自家儿子这副表情也太没出息些。

“帝贤弟。”在庄湖的呵斥下,庄锦总算恢复了一些常态,他试探着朝帝永宁的方向拱拱手,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和恐惧。

帝永宁仿佛没有瞧见他的失态,温和地点了点头,手微抬回礼,礼仪十分地到位。

见帝永宁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庄锦心底稍稍安了心。

这倒不怪庄锦失态,这个帝家少主帝永宁,竟和那个与诗澜有婚约的宁子谦长得如此相似,他自然会恐慌。他虽没有见过宁子谦,但叶家对於此人的画像他是见过的。

不过一定是他杞人忧天,落魄书生宁子谦和帝家少主帝永宁一个贵不可言一个若地底之泥,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一定只是长得像罢了。他稳了稳心神,朝帝永宁尴尬地笑了笑,回转了身。

不只是庄锦,一旁送亲的叶丛在帝永宁进大堂的那一瞬便惨白了脸色,他不比庄锦从未和宁子谦见过,他在叶家曾和宁子谦同处过三个月,在看到帝永宁之时他便知道面前这少年就是宁子谦。

叶丛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随之便是巨大的恐惧和懊悔。

想起叶家不仅因为庄家弃了帝家的婚事,还曾在叶府前毒打於他,密密麻麻的冷汗沁上了叶丛的额头。

红盖头下的叶诗澜似是察觉到一丝不寻常,轻轻拉了拉红绸,庄锦回过神,看着面前的心上人,咬了咬牙,暗想一定是自己猜错了。今日宾客满至,无论如何,这婚礼还是要继续下去。

庄湖能固守苍城多年,自然城府不比常人,庄锦和叶丛的神色骗不过他。一看这二人的表情他便知道他们怕是认识帝家少主,不仅认识,这副神色显然还有过节。庄湖脸色一沉,凝着目光在叶丛、庄锦和帝永宁身上拂过,心底陡然生出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

不可能吧,正当他犹疑之时,终於寻着空隙凑到他身边的庄泉颤抖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不知庄泉说了什么,庄湖眼底神色几变,猛地抬头朝帝永宁望去,却撞上了一双似笑非笑又清冷淡漠的墨瞳。

难怪帝家家主会亲临苍城,难怪她道贺而来却又误了吉时,帝永宁竟然就是和叶诗澜定亲的那个落魄书生宁子谦!

刚才他还感慨帝家家主堪堪少年便权势通天,如今这权势落在庄家身上,他一时之间犹若千钧压身。

他怎么会想到自个儿儿子随便瞧上的寒门小户之女,竟然牵扯出了帝家的少主!

宁子谦上叶家门讨公道被打他是知道的,叶家烧毁婚书他也是知道的,同意庄锦动用庄家人手搜寻宁子谦他也是知道的。

庄湖脸色异常难看,以帝盛天的能耐,庄家和叶家对宁子谦做过的这些事,她岂有不知道之理?

那她今日来庄家,到底意欲为何?更重要的事,她是和韩子安一起来的庄家。庄家随便惹上一家都是以卵击石,若是这两家同时对庄家生了嫌隙……

庄湖简直坐立难安,一旁的喜官小声地提醒了两句“吉时”到,却被庄湖的脸色骇住,不敢再说话。

堂中的宾客似是也察觉到了异样,他们的目光在庄湖和韩帝两家家主身上扫过,眼底露出狐疑之色来。

两方不知为何都一时静了声,他们倒也不好开口。

“爹!”庄锦一声不安又惶恐的呼声终於让庄湖回过了神,他望着惴惴不安脸色苍白的幼子,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上座,行到了帝盛天面前。

“帝家主。”庄湖沉声开口,一揖到底,“犬子无知,闯下大祸,还望帝家主大人大量,不和竖子一般计较。”

庄湖是一城之主,又比帝盛天年长几十岁,他这一礼不可谓不重。堂中宾客见到这情景面上俱是惊讶,但瞧着韩子安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心想难怪帝盛天亲临,原来是庄家小公子得罪人了。只是帝盛天远在晋南,庄家一个末流的幼子,又是如何能得罪上这个南方巨擘?

庄锦看着父亲向帝盛天折节请罪,母亲又一副惊恐的模样,顿时脸色便红了,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吓的。他想伸手把父亲拉回,却又不敢自己对上帝家,还是缩回了手。

盖头下的叶诗澜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几次想掀开盖头,到底怕不吉利,没敢这么做。

帝永宁立在帝盛天身后,看着庄锦胆小不堪的模样,他的目光在战战兢兢的叶诗澜身上落了落,终於敛了眼底最后一丝情绪。

帝盛天始终没有出声,她淡淡地抿了一口茶,似是没看到面前弯腰请求的庄湖一般。

“庄城主,我和姑姑今日只是为三公子贺婚而来,并无他意。”帝盛天身后立着的少年走出来,一把抬起庄湖的手,温声道。

帝永宁的声音在正堂响起的一瞬,立在庄锦旁的叶诗澜猛地一抖,惊惶地扯落了头上的红盖头朝帝永宁的方向望去。

少年如玉,端方贵雅,一身晋衣,翩翩浊世,哪里还是当初那个落魄学子的模样。

叶诗澜满眼的不可置信,娇俏的面容血色全无,握着红盖头的手一抖,整个人身体一软差点跌落在地,还好庄锦在她身侧拉了她一把。

叶诗澜迎上庄锦复杂又隐约愤怒的目光,心底一跳哆嗦地避了过去。

到底只是寒门小户出生的女子,即便有几分聪慧,在这种场面下也是无措而惊惶。

瞧见新娘和新郎的反应,堂中宾客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纷纷猜测这新娘子只怕是和帝家的少主有几分不浅的旧谊,只是叶家小姐弃帝家择庄家,这也太没道理了些。

“永宁,既然是道贺,那贺礼你可备下了?”恰在这时,帝盛天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

帝永宁颔首,刚欲开口。韩仲远不知从哪一个蹿身抱着两个锦盒跑了出来,他笑眯眯的,露出两个虎牙,“备了备了,帝家主,我和永宁早就把贺礼备好了。”

韩仲远生得极像韩子安,又穿得一身富贵,众人自然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跑到帝永宁身旁,两个锦盒在他手中转了转,甚是灵巧。

韩仲远朝着庄锦和叶诗澜的方向打开第一个锦盒,“新郎官,这是咱们的第一份贺礼。”

锦盒打开,一张被烧得只剩小半的宣纸静静躺在里面。

虽然其中的内容都已瞧不清,但偏偏纸上婚书二字和宁子谦的落款尚在。

帝家少主帝永宁,字子谦,这在天下豪门中,并不是个秘密。

一场婚约,当初是帝永宁亲自所求,如今也是他在天下人面前亲自退回。

堂中宾客瞧了那婚书上的落款,对望几眼后猜出了这桩事的来龙去脉。看来帝家少主曾经隐去身份和这叶家小姐定了亲,可叶家不识龙珠,在攀上庄家后将原本和宁子谦的婚事给毁了。

瞧帝家主今日的气势,怕是庄家和叶家在悔婚之时很是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

庄锦和叶诗澜瞧见盒中的东西,脸色更是难堪,却又不敢言。那叶诗澜望着帝永宁,惶恐中透着几分凄苦和楚楚可怜。

韩仲远可是在叶家闺楼下见识过这叶家小姐嫌贫爱富的本事的,见她露出这副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这第二份礼物嘛,听说叶小姐爱诗词歌赋,我们家永宁也喜欢,今日来得匆忙,只备了永宁几首诗赋,权当贺礼了。”

韩仲远声音刚起,叶诗澜脸色便白了。为了嫁入庄家,她把帝永宁留在叶府的诗词全都据为己有,自己抄录了遣人悄悄流传出去,博了个才名才让庄湖同意两家的婚事,如果庄家知道这些,庄湖绝对不会允许庄锦娶自己。欺辱了帝家,如今再得罪庄家,她和叶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紧紧盯着那少年的手,见那第二个锦盒在他手中缓缓打开,叶诗澜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突然,一双手伸出,将韩仲远手中半开的锦盒合住。

“拙作浅薄,赠予一对新人做贺礼便是,不必拿出观赏了。”帝永宁温声道。

韩仲远一愣,朝帝永宁看去,却见少年眼底通达而温和。他撇撇嘴,点点头,没有继续为难那已经快吓得晕过去的新娘子。

“好吧。”韩仲远朝庄湖伸了伸手里的锦盒,“庄城主,这贺礼……”

“还不快收下小公子的贵礼。”庄湖朝一旁的管家招手,庄泉连忙上前接过。

“好了,贺礼也送了,不耽误你们的吉时了。”帝盛天笑了笑,看向庄湖,“庄城主,还是尽快让两位新人完礼吧。”

庄湖神色一顿,经历了这么一场荒唐事,他哪里还愿意让叶诗澜进庄家的大门。他宁愿今日弃了这桩婚事,也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他庄家得罪了帝家,可帝盛天分明是不肯给他这个求和的机会。

庄湖叹了口气,回到上座,无力地摆摆手,“行礼吧。”

锣鼓声重新敲起,一对新人在喜官的呼声中完礼,大堂内却不见欢声笑语,整个过程只有尴尬的沉默。

由始至终,帝永宁再也未将目光放在叶诗澜身上过。

少年时的一腔情意,终於成了一场往事。

苍城外的官道上,韩帝两家的车队离了苍城已有数里。

韩仲远坐在马上,嘴里衔着根野草,晃晃悠悠地瞅着一旁的帝永宁。

“那第二份贺礼,你为什么不让我打开啊,叶家的那个小丫头偷了你的诗词和名声,你真能咽下这口气。”

帝永宁拍了拍韩仲远的额头,笑了笑,“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本来就不重要。”

他目光悠远,长长叹了口气,“况且那日,她亦对我手下留了情。我又何必将事做绝,置她於死地呢?”

两人当初在叶家闺楼下,叶诗澜虽然毁了婚事,但到底没有对宁子谦做绝。

韩仲远哼了哼,摆摆手,“你呀,一副菩萨心肠,将来掌了帝家可怎么办哟!”

“不是有你吗?”帝永宁伸出手,隔着马一把拢上韩仲远的肩,“有你这个兄弟在,天下谁还敢欺我?”

“那是!”韩仲远意气风发,眼底亮得快冒出光来,“有我在,谁也欺负不到你!将来这天下就是咱们两兄弟的!对了,以后咱们可要结儿女亲家啊,最好我有个儿子,你有个女儿,将来把你们帝家整个儿当嫁妆带过来,哈哈哈哈哈!”

少年们的声音神采飞扬,穿透长长的车队落在了队尾的韩子安和帝盛天耳里。

他们望着远处的子侄,极有默契地对望一眼,笑了起来。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我们一居南,一定北,该道别了。”帝盛天朝韩子安抱了抱拳,笑道。

韩子安眼底不无遗憾,却也是洒脱,“此去晋南路途遥远,帝家主保重。”

“盛天。”帝盛天突然开口,朝两个少年的方向挑挑眉,“他们俩都成了兄弟,韩将军就不用如此见外了。”

韩子安一愣,随即大笑,“好,盛天如此洒脱,为兄也就不见外了。日后有机会,定再与盛天切磋武艺,品茶论天下!”

帝盛天颔首,一提缰绳,“就此告辞,子安兄保重!”

她身下骏马长嘶,毫不扭捏地转身朝南方而去。

帝永宁见帝盛天离去,亦急急地朝韩仲远打了个招呼,跟着帝盛天离去了。

韩仲远飞扬的声音念念不舍地响起。

“永宁!明年上元节,你可要来北安城看我啊!我等着你!”

夕阳下,帝永宁用力地挥着手回答。

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事,可少年们这时候的情谊,是真的。

这一幕定格在岁月里,几十年后还能拿来怀念的,却只剩下帝盛天一人。

苍山之巅,韩子安墓前的酒坛撒了一地,帝盛天收回遥远而追忆的目光,突然抽出腰间长剑拔地而起。

一场剑舞,满山枫叶尽起。

大宗师之剑,世间极致。

却唯有那座清冷的墓碑看得见。

最后一剑,山峦尽裂,百兽争鸣。整个苍山之顶被一剑斩开,朝着山涧中的峡谷落去。

轰然巨响,碎石脱落,山顶不断沉下,帝盛天却神态自若,她收回长剑重新回到韩子安墓旁靠着,拾起尚未喝完的最后一坛酒,轻笑。

“所有的事,我都做完了。子安,我可以来见你了。”

恍惚中,大靖太祖一身晋衣向她走来,仿若曾是当年苍城里一眼相望的模样。

(全文完)

(本章完)